青年问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呆滞的望向前方,跟陈康的反应一点都不一样。
“你会活下来吗?”青年带着轻松的笑容向他问道,就好像他未曾踏入这片沙漠一般。
他向陈康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陈康并没有回答,只是怀着复杂的神情看向人群。
如今,向朱万绪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什么都没有。
哦,那是他似乎看出了什么东西,那深埋眼底的,正是生存的现实。
——
这是第三天的下午,当特马拉所预言的结果迟迟未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各人心中有着不同的想法,这也算是正常。
陈康走在第三顺位,而特马拉在最后,而朱万绪,被陈康和特马拉夹在中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第四顺位。
前后的陈康与特马拉步伐都还算稳定,至少不会像他一样,就算是把身体前倾,双腿也硬的打不开一个夹角。
他走在第四顺位,是几人安排的结果,特马拉跟他们说了一声,让看起来体力最次的朱万绪走在她前面,防止有意外情况发生。
朱万绪几乎是眯着眼睛,他实在是太疲惫了,身体向前倾,自主神经不允许跌倒,便一直操控着他的腿向前迈进。
这应该是他这一生中走过最长的一段路吧,他想。
确实,无论从感觉上还是实际上,这都是他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段路,特别是从踏入沙漠开始,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无尽的折磨。
第一天或许还是满怀信心的,他只是感觉很累而已,他并不觉得自己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尽力的想要不脱离出队伍,当然他也做到了。
只不过行程进行到现在,他心中的理性早已被冲垮,他的身体能够走到现在,靠的绝不是能够到达西方的简单愿望,支撑他最核心的支柱,是绝对的生存本能。
他也不是不知道,如果自己倒在了这里,那迎接他的只有死亡的结局,这些人或许会救他,但以他的状况,恐怕倒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吧。
这些人肯定也十分虚弱了吧,如果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走下去,肯定是会抛下自己的对吧,毕竟,要把自己也带上,永远也无法走出这片黄沙埋骨之地。
“你会活下来吗?”
青年在第二天问到的问题宛如夜晚的钟声不绝,在共和国,每天早上都能听到这钟声叫他们这些工人起床劳作。
自己会活下来吗?
想要活下来。
踏上旅途的目标,是前往西方,与他阔别已久的妹妹重逢才对。
只是眼前的困难,必须要跨过才行。
他的脑中萦绕着这个问题,那青年的话语仿佛有什么魔力,在这条痛苦的大路上,他仍能听见的声音,只有这青年的问题,只问了一遍,朱万绪却感觉这他的声音仿佛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出现。
自己会死吗?
这是第三天的晚上了。
原先期许的结局,第三天下午的终点并没有得到实现。
那个声音仍旧在他耳边萦绕,他知道,那是青年在问,不断的问,就好像他不给出一个答案就永无止境。
他的步子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沉重,直到落到了特马拉的后面,来到了最后一位。
“不要……”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沙哑话语,在别人耳中听来仅仅是喘息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为此作出的回应。
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去完成。
他也想要去追求什么东西。
他想要活下去。
就算抛下去西方的目标不算,他也无比渴望活着。
“你……会死的吧。”他耳边的声音突然出现了折转,青年正在前面,第二顺位,步伐稳定,不可能说什么话,但他就是听到了,听到了青年亲口道出他的结局。
“不……绝对不会!”朱万绪咬着牙关挤出这一句话。
代表了他面对死亡,即便是付出血的代价,也要延续自身生命的决意。
——
人之所以区分出『善』与『恶』,是为了『生存』。
若是在群体之中,无法区分『善与恶』,只会失去群体的庇佑,招致毁灭的结局。
智慧生物的爪牙大多不很尖利,失去『社会』的庇佑,只会在野外迎来孤独的死亡。
在群体末路之地,一切的『恶』与『善』都会被释放出来,个人在社会中所依存的一切都被这纯粹的善恶解体开来,这外壳被破碎后得到的东西,正是人类得到『存在』现实的本质。
因此,『善』与『恶』究竟是何物。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相对而生的概念为了『存在』而存在。
『存在』即将消逝之时,一切非必要的东西都会被舍弃。
『善』与『恶』相与为一,不分彼此。
生命总是以其他生命为代价存在。
区分『善与恶』之物,只在代价的不同而已。
身暖腹盈之时,末路穷途之境。
不外如此。
——
陈康扑倒在沙地上,刚才朱万绪那一下让他身体向前倾覆,头先倒在地上,脸朝下。
“你会活下来吗?”
他很想笑,但他现在根本笑不出来。
他太累了。
累到,想直接睡过去,再也不睁开眼。
那是青年问他的话,他也不想回答。
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
人总会死的,无论在什么时候。
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并不是那么重要。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能从危险中逃离,并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送命。
他想想,自己总还是在『善』的一侧吧。年轻时参军,立志报效祖国,直到五年前,共和国缩减军备开支,他自愿退伍,才回到平常社会之中。
回家之后,他仍然像在军队一样,将严于律己,有爱待人作为第一信条。在他生活的街区,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一个不好相处的邻居,他们都非常喜欢这个退伍大兵,平常看到有人遇到困难的时候会主动上前帮助他们,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也会帮忙张罗。
他觉得自己作为军人,理应帮助人民,将人民的方便,人民的愿望放在第一位。
所谓军人,就是付出自己生命,也要守护背后人民之人。
而他陈康,便是最合格的军人。
正因如此,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死亡会是什么重要的事,相比于自己的生死,竭力完成背后人民的期望,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物。
他知道他一生都将为人民付出,他也曾幻想过自己的死亡,毫无疑问,他希望能够为了身边可爱的人民去迎接死亡。
为了共和国的人民,为了每个人都能绽放笑容而死。
这就是他作为军人的使命,也是他人生的信条。
他并不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只不过他也希望能够为了什么而死,而不愿意无故丢了性命。
他认为青年问道他的问题很幼稚,他随时都能够给出答案,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死。”
他躺倒在沙地上,嘴被压在了下面,笑不出来,但他知道自己应该在笑。
笑自己愿望的不切实际。
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为他人而死的机会的。
很多人的死是毫无意义,纯粹而简单的死亡。
被他应该守护的人杀害,他意识到,自己也将迎来毫无意义的死亡。
——
“陈康,你还好吗?”在一片焦土上,他的长官躺在地上,看着陈康满脸血污,费力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下一瞬就要断掉一样,在最猛烈的炮火过后,这战场上无比寂静,也只有这样,陈康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嗯。”陈康点点头,他看着两条腿被炸断,肩膀上缺了个洞的上级军官,点了点头。
他身上的血污多是别人的血,不是他的。
他作为传信兵,运气很好,现在的阵地上,还完完整整,活着站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了。
“你还能跑吧。”长官问道。
“当然……可以。”他尽量大声的喊出这句话,想要用最积极的态度,最坚定的意志回应他的期许。
但他的喉咙不知被何物堵塞,明明坚定的话语,待到了嘴边,却成了含糊不清的呻吟。
“不能哭!听到没有!”看到陈康那副男儿落泪的模样,这位军官挣扎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做不到只能在地上如同虫子一般扭动,残破的手臂搭在一旁,身体向陈康移动,手臂却还留在原地。他的声音嘶哑,却还在尽力地呐喊,命令着陈康。
“是!”陈康看着军官的模样,以响亮的声音回复道。双腿并拢,挺胸抬头,将眼泪硬生生压回去。
“你可是我带过最好,觉悟最高的兵,你决不能死在这里!”军官命令道。
“回去!不管是怎样,传信回去,我要你回到后方!告诉他们胜利的消息!”军官像是要坐起身来,头部拼命向上抬,失去手臂的支撑,外加一天一夜的坚守,他早已失去坐起的能力。
“收到!保证完成任务!”陈康再次以洪亮的嗓音回复道,同时右手抬起,敬了一个军礼。
他蹲下身来,将长官的身体扶起,让他坐了起来。
“嗯……”长官满意的点点头,。
“保重。”陈康再次站起身来,再次向长官敬礼。
他离开了,跑向了战场相反的方向。
长官还坐在那里,左臂无力的垂下,触到地面,被断掉的右臂还待在他原来的地方,离他仅仅一米远的地方。
他看着陈康离开的背影,嘴唇翕动。
“谢谢。”
陈康离开了这里,为后方的战士们带回了胜利的消息。
阵地上已经没有活人了。
他活下来了,其它人却没有。
那是他参加的第一次战役,真正知道人之生命,是极为脆弱的。
所以,他也更加希望能得到所期望的死亡。
自然,他坚信自己,是作为『善』的存在。
因此,他也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每时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