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蜀地的天气真是要命，连绵不绝下了一个月的阴雨，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悄然滋生出了一种不安。
屋外，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珠落在瓦片上传来的滴答声响让人烦躁。
檐下，中年男人一脸焦急地踱着步，视线不时转向屋内。
良久后，屋子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年过五旬的妇人忧心忡忡地冲了出来。
“晏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女娃。”
中年男人停下脚步，问道：“那夫人呢？”
“晏夫人她……”
见妇人面色忐忑，中年男人面色激动地问道：“她怎么了！”
“夫人执意要保小的……”
此话一出，中年男人只觉得脑袋一阵昏沉，险些昏厥了过去。
那一个月，锦官城城南的晏府，喜事和白事是一起办的。
晏夫人送葬的那天，有人在背后说晏老爷子怀里的那个女娃娃是晏家的扫把星，让晏家的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
于是，他便让人永远封了那人的口。
包括后来有人劝说晏老爷子另娶正妻，说是要给晏家留下个继承家业的子嗣，也被他拒绝了。
他很清楚，自己年事渐高，连这些妾室的异心都难以压制，若是再娶一任正妻，将来的某一天，晏红雪说不定为因为家业的争夺被赶出晏家。
有人说他这么做不值得，他也没有反驳什么。
只是他会在一个人的深夜来到书房里，找到那幅与晏红雪有几分相似的画像，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诉说着什么。
久而久之，晏红雪也知道了这件事。
但或许是习惯了这种不曾拥有过的感觉，又或许心中怀有对晏老爷子的愧疚，所以晏红雪在知道画像之中女子身份的时候也没有太多反应……
晏红雪的心海之中，眉头紧蹙的宋遥看着眼前晏红雪的这些回忆泡泡，陷入了沉思。
这段有些割裂的记忆显然不属于晏红雪，从视角上来看，它的主角更像是晏老爷子。
宋遥大概能猜到，这是蜃妖带到晏红雪心海之中的。
只不过蜃妖现在已经失去了妖力，这段记忆本该就像一场梦一般，醒来之后的一切都会慢慢地模糊起来。
但现在，却因为晏红雪心中的执念成了记忆的一部分。
难怪林管家会说这小姑娘害怕在同龄人中被比了下去，这是把家族的责任都扛在自己的身上了。
宋遥虽然只是个闲散的小道士，但想到师父一人苦心经营的道观，还是能稍稍理解一些的。
但这段记忆既然是被蜃妖带来的，说明晏老爷子还不想晏小姐知道这些，只是晏老爷子大概不会知道，晏小姐早就摆正了她的位置。
宋遥稍作思考，决定将这段记忆抹去……
毕竟晏红雪作为一个修行之人，心中多了些执念，很可能会影响今后的境界。
宋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突然认真了起来。
他猛地挥手，泛着白光的指尖划过那颗记忆气泡。
砰的一声，气泡应声破碎，那段不该存在于此的记忆也随之消散了。
宋遥没有太多的时间继续在此耽搁，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将迷失在回忆之中的晏红雪带出去。
他使用的是通幽术，灵魂出窍的时间越长，对于他的灵魂和本体的损害也就越大，更何况外面还有两个对他身体虎视眈眈的魔教妖女。
他的视线在铺天盖地的记忆泡泡里不断搜寻着。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莫名看到与晏红雪形象并不相称的某些秘密而感到尴尬。
突然，他的视线在一个白色巨大气泡前停了下来，在那个记忆气泡里……
庭院之中的石桌前。
“雪儿……”
“唔……”
“快起来了，太阳都要晒屁屁了。”
趴在石桌上睡着了的晏红雪闻声醒了过来，稍稍抬起头后，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成熟女人。
“你是？”
女人摸了摸晏红雪的青丝，笑着说道：“雪儿，你怎么连娘都忘了？”
“娘亲？”
晏红雪突然想了起来，眼前的女人确实和她在父亲私藏的那幅画里见过的女人一模一样。
她迷糊之中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
虽然她也曾在梦里见过娘亲，但那时候娘亲的脸并没有现在这样的真实以及清晰。
“真的是？娘亲怎么会在这里？娘亲不是……”
她念叨了几句之后突然又没了声音，在她眼里出现的光泽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女人安慰道：“怎么，雪儿今天看上去似乎不高兴呢？是被谁欺负了吗？”
晏红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推开了女人，“你不是娘亲，娘亲她已经走了，她早就不要我了。”
女人的身子颤了一下，而后落寞地低下头去，“娘怎么会不要雪儿呢？娘一直都等着雪儿，可这一等就是十八年，如今好不容易相遇，雪儿却不要娘了……”
晏红雪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地环顾了周围一圈。
模糊，安静，单调，什么都没有，分不清是梦境还是死后的世界……
她唯一能肯定的只有，这不是她生存过的那个现实世界。
那这是哪？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人突然开口回复了她心中的疑惑，“不知道，娘醒来之后就在这里了。”
“一直是一个人在这里的？”晏红雪转过头去，看着女人落魄的模样问道。
女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晏红雪沉默了许久，这种一个人的感觉，就像她离开晏府，独自上青城山修行一样，不同的是，青城山还能见到一些不冷不热的熟人，至少她还有事可做。
可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
“不会孤独吗？”
“……”
看着女人眼眸里的孤寂，晏红雪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来。
她突然有了一种想法。
如果是这一切是梦境的话，就让这个梦晚一秒醒来，自己也能继续陪着娘亲。
如果是死后的世界，那怎么都好了，反正自己是那么地没用……
她正要放弃挣扎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个有些让人讨厌的声音。
“晏小姐，你真不打算醒过来了吗？”
她愣了一下，“醒来？”
“这是梦，你被蜃妖困在了梦境中了。”
“你是谁？”
“宋遥。”
“宋遥……是谁？”
“一个道士。”
“道士？”
“我是你……嘶……”
那声音有些上火了，却还是在最后忍住了。
晏红雪只能听到声音，却不能看到声音来自何处。
“你到底是谁？”
那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会。
“你别管我是谁了，按照约定我可是救回了晏老爷子，结果你却选择在这里沉沦，果然只是个软弱的小姑娘。”
那语气之中带着一些嘲弄，却莫名激起了藏在晏红雪心中的胜负欲。
她似乎不愿意在那声音的面前展露出弱小的一面。
因为在现实里充满了迷茫，她才想将自己暂时藏在这个虚无缥缈的温柔乡之中。
只是当内心深处的秘密被那声音搬到了台面上以后，她不得不去正面面对真实自己的时候，她又不想承认自己的脆弱了。
宋遥的那一句话，让她渐渐醒了过来，也让她回忆起越来越多的事情。
她渐渐明白了，她的一生不该只停留在这段回忆之中。
父亲终生未娶正妻，她知道是因为自己。
她不想让父亲失望，更不想让晏家在自己的手上没落。
她还不能输。
至少，自己要在晏家遇到的这次困境中起到自己的作用，哪怕只有一点也好，只要不是这个家可有可无的存在就好。
她要出去，要去抓住那个黑影……
迷雾之中出现了一道裂纹，随着晏红雪内心的波动逐渐扩大，最后“咔”的一生碎裂了开来。
阻挡在眼前的迷雾全部散去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宋遥那张清秀的脸庞。
宋遥柔声道：“晏小姐，我来接你回家了。”
晏红雪的心绪翻涌，她看向宋遥的眼眸终于没有所有的轻蔑。
那个曾让她怀疑，嫌弃和妒忌的小道士，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她情不自禁地朝宋遥伸出手来，却被身后的女人拉住了，“雪儿，你要去哪？你狠心留下娘一人吗？”
晏红雪安静地望着那女人，沉默不语。
宋遥瞥了那女人一眼，随后淡淡说道：“作为青城宗的弟子，你现在怎么也应该发现了吧，这里的一切运行得毫无规律，说到底，不过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罢了。”
“可是……”
晏红雪心有不甘地看着宋遥。
“留着这些你是走不出去的。”宋遥本想继续劝说，但又想到先前见到的那段回忆，摇头叹息道：“如果晏小姐下不了手的话，我倒是可以代劳。”
见晏红雪不语，宋遥只当是默认了，于是猛地抬手，一股无形之气随风而动。
他一掌推去，晏红雪紧紧闭上了双眼，遮住了微微湿润的眼眶。
虽然她也知道娘亲早已离开，却还是不忍心亲眼见证她的离开。
当那个女人在宋遥的手下化作了尘埃，消散在天地之中以后，晏红雪也随之消失在了这里。
宋遥望着周围天地一色的空间，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随后又是一掌。
只不过，这一掌是朝着他自己的身体拍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