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蝉妄挽夏 更新时间:2023/8/2 22:00:37 字数:11491

水晶杯在酒桌上,气泡从黑色的汽水里冒出,烤肉在油纸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颧骨分明的男子,眼眶厚重,穿着随处可见的黑色衬衫。他用筷子把一块烤肉夹起来,蘸了蘸烧烤酱,然后放入嘴中,咀嚼一会,顺着喉咙吞咽下去。顿了一会,他高高举起绿色的啤酒罐子。

“毕业快乐!”

我们在座的其余七个人也举杯回应。

“毕业快乐!”

事实上我与他并不熟悉,大学期间也只和他交谈过寥寥数语,只能算是大学同学罢了。另外七个人其中有三个人是我的大学舍友,但也算不上贴心至腹。

“T是直接去嘉欣那里上班?。”

在我左侧的男人是L,他身材略胖,头型椭圆,戴着黑色边框眼睛,身披被撑大的白色T恤。他抿了口手中的啤酒,看向他对面的略黑皮肤的狐狸眼睛小夫态脸型男人说道。

嘉欣则是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小汽车公司,原名叫嘉欣汽车,在学校组织的招聘会中是学生应聘的热门选择。

“对。宿舍都给我安排好了,我过几天直接把宿舍里的东西搬到那里,继续混日子。”

T笑了笑。

“你还好,我可是没有去处了。现在可是被爸**着回家。所谓大学生啊,现在不就是一抓一大把嘛。找不到工作也不能怪我。”

L叹了口气,脸上的肉也随着低垂下来,但只见他抿了口啤酒,顿了顿,又继续看着它左手边的人说道。

“A暑假过了之后什么时候开学?。”

“我九月初。”

A夹了块烤肉放在生菜上,用手将其推入口中。餐桌上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L又看着我说道。

“吾呢,你有了去处吗?”

我看着他混浊的眼睛,摇了摇头。

“只能回家了。”

我鲜少有成功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失败的。尽管我努力过了,但结果总是不尽人意。高中初中时的比赛总是会拿不起眼的二等奖,人生重要的大学录取考试也会因为答题卡填错而搞得一团糟,即使在大学里的比赛,曾经有过念头想要再努力一次,但是最终也落选了,即使毕业前我投了许多家公司,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大概是那种关键时刻会掉链子,并不值得信赖的人吧。

我的大脑被泡在酒精里,浑浑噩噩,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夏季早晨的光线透过寝室阳台的窗户斜射在瓷砖上,十分晃眼。向四周看去,除了我的床铺外其余已经是光秃秃的木板床了,我用右手攥紧被子翻了个身,面靠墙壁想继续沉沉睡去,宿舍只剩下我一人了。

火车站里鲜有像我一样学生的身影,空空荡荡,候车口座位上只有零星几个人。我此时还是空腹,在学校起床洗漱之后,自己也整理行李理好寝室离开了学校。火车站的天花板很高,上面是透明的磨砂玻璃,今天天气很好,我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模糊的湛蓝和热浪。

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学生了,电视剧那所谓青春靓丽的学生形象与我再无瓜葛,我应该变成了那种会看着路上小孩子背着个书包就会回忆过往,然后感叹一句当学生真舒服的成年形象吧。当然此刻我也有此阶段我自己的烦恼,我现在有成为啃老一族混吃等死类型的风险,虽然说近几年就业形势不好,但这也不是我可以心安理得在家啃老的理由。社会的规则就是这样,一个有能力手脚健全的成年人如果不去创造自己的价值而是去如以往一样吸父母的血,是不道德是有理由被旁人批判的。事实上我的家境和一般人比起来还算优渥,虽没有私人司机管家之类的这样极端富有,但是自从记忆开始家里从未说会担心消费,用的东西也都是中高端品。换句话说,我没有什么养家糊口的重任,我单纯是在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而行动,另一方面,我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在我的记忆里她都呆在医院里,身体似乎特别的差,教育也都是请私人家教的吧,就算这样家里也还负担的起,所以来说我根本不用操心家里的事。事实上父亲也不是很关心我之后的未来,几个星期前打电话给我只是单单问了我的近况,在得知我还没找到工作之后也不焦虑紧张,只是淡淡说叫我先回来也没关系。

傍晚时分我下了火车,我想先去看看妹妹。

在我的印象里妹妹的色彩是白色的,因为无论她是**的时候还是后面成长起来变成少女的样子,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总是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天花板,毫无血色的皮肤和白色的病服。

小时候我并不喜欢妹妹,因为总是会被父母强迫一起去看她,经常是在我放假的时候而且来去就是一天,这导致本来为数不多的假期变得更加珍贵。如果能和妹妹一起玩也还好,但是她总是连接着点滴,于是活动范围也就锁在了那一小块。难得有自由的时候,她只有稍稍跑动就会气喘吁吁,我得十分小心翼翼的照看,于是最后总会变成过家家和换装游戏,这让我玩的十分不痛快。

我后面才知道妹妹的心脏有问题,她的心脏天生比其他人的要更加无力。

市医院如记忆中一样,没有什么变化。我从南门进入,路过主楼,经过藤蔓的小径,就来到了第二住院楼,妹妹一直住在第六楼的独立房间内。我手上提着一袋小笼包,这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大概是因为小笼包是她能接触到最有味道的食物了。

我在来之前也没有联系她,想着给她一个惊喜,作为哥哥,我还是比较期待妹妹的笑容的。

住院楼里依旧是那种酒精和腐败混合的味道,大多数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以及老人,看不到熟悉的面孔,实际上大概也就只有妹妹会长期住在这里。楼层的电梯是那种运货的金属大电梯,如果有病人出事的话,可以连带着病床一起推进电梯里。

走出电梯,来到最左边的拐角的尽头,这里是一道红色的木门,还记得记忆中每次旋开门把手,推开房门,妹妹总会靠在窗户那旁看向外面,黑色的头发从肩膀那儿披下来盖住脖颈,当她发现我来的时候,忧郁的神情就会立马一扫而空,转眼变成笑容。若是再小一点,她就会光着脚丫踩到木制的地板上,然后冲过来一下抱住我,脚掌踩在木板上那种踏踏的响声十分悦耳。

我与妹妹也半年不见了,自从上大学之后自己自然就没那么多时间去看她,我想她就算嘴上不说,大概也会有点寂寞的吧。事实上妹妹不是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家伙,毕竟从小就学会忍耐针扎紧皮肤里的痛苦了,若是旁人看见她那因为扎针而发紫甚至发炎流脓的手,一定会不由自主的去可怜她的吧。

我尝试旋开门把手,但是门是锁的,接着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一般来说门是不会被反锁的,妹妹是病情好转出院了吗?

我下楼去,直达五楼的护士站。

此时柜台有一个护士坐在那,是我不认识的护士,看起来二十三岁左右的样子,埋头似乎在写着什么东西,应该是药品记录之类的。

“请问。”

我咽了口口水。

护士抬头看向我。

我的脑中涌过几种想法。

“现在住在606房的是谁。”

“啊,606房。”

护士皱起眉头,把旁边的一摞文件摊开快速翻阅,似乎没找到,又拉开抽屉把里面白色大块的纸张一股脑的翻出来,然后又一张一张看过去,最终停在某处,她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606房现在没住人。”

她盯着我,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烦恼。

“你有什么事吗?”

“不......之前我妹妹住在这里。”

“之前的住院记录......。”

护士无意识的用手抓住帽檐,低下头继续翻找。

“太久远的记录找不到了呢.......这几个月都没人住啊......”

“你妹妹应该早就出院了吧。”

护士最终得出结论。

还没等我感谢护士,护士站里面的房间似乎又叫了她的名字,护士又急匆匆进去了。

至少我知道妹妹在我们上次见面之后不久就离开了这里,在我压根不知道的情况下。是家里人忘记跟我说了吗,或许只是忘记了吧,毕竟在异地读大学的我会容易被忘记也是人之常情,也或许是因为怕打扰到我,也可能是想给我个妹妹已经完全好啦可以过正常人生活的惊喜。小笼包快冷了,我抓住一个塞进嘴巴里咬碎,汤汁从牙齿的缝隙中溢出,被我吞咽到肚子里进去。

妹妹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在我心烦意乱,打算先行回家之际,我的电话又响了。

是一个别的地方来陌生电话。

“是吾先生吗?”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声音。

我一下子猜到是什么事了。

“是的。”

“前段时间您在我们公司投递的简历通过了,如果您有意向的话.......。”

没有什么实感,我就这样有工作了。

我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对面是银行的取钱的机器,上面贴着贷款的广告。

“最高可贷款150万元。”

我还记得曾经自己坐在这里过,与妹妹一起。

对面有一个中年男人,他满面愁容操作着机器,换了一张又一张银行卡,陆陆续续的吐出人民币,直到最后他崩溃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纸币散落一地。

妹妹紧紧抓住我的手,似乎是被吓到了。

“哥哥,他为什么哭呀。”

“大概是钱掉在地上了吧。”

还小的我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那我们去帮他捡起来吧。”

但还没等我们过去,医院的工作人员就已经过去处理了这件事。后面我才知道,无能为力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无论是脑诲,愤恨,谩骂,诅咒还是接受事实与否,背后均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就好比撕掉结咖的伤口,血自然就会从皮肤溢出流淌。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妹妹。

“哥哥?”电话那头传来轻柔的如同她本人一样如鸟一般容易折断的声音,又略带欣喜。

“你现在不在医院了?我没找到你。”

“嗯......我刚醒呢,嘿———呀。”

电话那头发出怪声,我可以想像到妹妹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坐到床上伸了个懒腰。

“爸妈没说吗?我现在在疗养院哦。”

“疗养院?”

“啊—你是今天回来吧。才想起来。刚到家就想来找我吗?真开心呢。”

“你什么时候学会戏弄人啦?”

听到妹妹活力的声音,即使在电话这头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上自顾自就笑起来。从旁人看来应该怪恶心的吧。

“那哥哥现在要来我这里吗?”

“你现在在哪?”

“我在....哎呀等等我把定位发给你。”

不一会儿一个头像是糯米团子的人给我发来了位置,这是妹妹。

第一眼有点奇怪,发现地图一点也不眼熟,然后才发现,妹妹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在邻市。

“喂,你在这里我现在怎么去?”

电话那头传来妹妹的轻笑。

“开玩笑的啦。”

“哦...”

“疗养院那边环境怎么样?”

我尝试转移话题,掩盖我嫌麻烦的事实。

“还好啦,比医院好,有好多老爷爷老奶奶很可爱的。”

这对妹妹来说是可爱的地方吗?

“那哥哥你呢?学校里怎么样?”

妹妹反问道。

我能想象到她现在肯定靠在床上摸着脚趾。

“学校也就这样喽,天天上课睡觉,睡觉上课,再说我现在不是已经毕业了。”

“那哥哥没找女朋友吗?”

大学里完全是灰色的,我和女生说话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我室友倒是找过几个,甚至有放荡的直接在外面同居,像我这样老实本分的处男到是更加少见。

“没,没啥找,我又不是那种看见女生就走不动的人。”

“这样啊,我还以为哥哥找不到呢。”

“才不是。”

一下子无话可说。

我只能听到妹妹的呼吸声。

“你咋不问问我之后的事?”

因为刚有了工作我有底气这样说。

“因为之后的事不重要啊,我更享受现在呢。”

妹妹飘飘然的说道,似乎在说理所当然的事情。

“话说你现在是在回家的路上?”

“没,我现在坐在路边的椅子上。”

刚好面前一辆大货车驶过。

“听到没,车哗啦哗啦的声音。”

“听到了,明明是咔擦咔擦的声音,好响。不过我说啊,我这里车的声音倒是挺难得的,因为是疗养院嘛,然后每天早上楼下老奶奶们就按时跳那种健身阳光操,都已经变成我的早上闹钟了。

“说不定你已经慢慢变得像一个老奶奶一样了。”

“才不是!!!我还是很有青春活力的好吧,前几天隔壁的老爷爷都说想把他的孙子嫁给我呢。”

“是是,都能取得老爷爷欢心了当真有活力。”

“哼!你这个女朋友都找不到的哥哥哪有资格笑我,如果我在学校肯定找十个女朋友,十个!”

妹妹说到底还是正值青春的少女。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开始就想问的一件事。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跑到疗养院去了?”

妹妹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

是没有听清楚吗?

“嗯?咋了?”

“啊?你刚刚说什么,我在发呆呢。”

妹妹似乎刚回过神来。

“你咋突然从医院到疗养院了。”

“这个啊。因为办了从医院到疗养院的手续啊,所以就过来了。”

妹妹语气自然的说着无关紧要的废话。

她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那为什么要办从医院到疗养院的手续呢?”

“emmmmm,大概是一直霸占医院的房间有点不好吧,而且说不定我快要好了,就先去疗养院呆着。”

妹妹的病如果好的话,就意味着她也能和正常人一样自由的想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我不是很喜欢她每次望着窗户忧郁的表情。

“你的病真要好了?”

“大概?”

“医生怎么说?”

“哎呀?你怎么也问东问西的,你是爸爸嘛?”

“也有话说哥哥是第二个爸爸呢。”

我似乎在哪个电视节目里听到过这句话。

“这绝对是你现成编出来的。”

妹妹绝对是在面无表情的吐槽。

“等我过几天就来你这里。”

我还是很期待和许久未见的妹妹见面的,这也是美好暑假生活的一环。

“啊—不用啦。”

我话音刚落,妹妹马上像触了电一样拒绝。

“你看我马上就好了,大概下个月就能回来了?然后你看我这里又那么远,会让哥哥很麻烦吧。”

“没事啊....反正我暑假也没事做。”

妹妹那边噗嗤一下笑出来。

“你不会是很想念我吧?”

关于这点我并不否认,没见到妹妹的时间久了以后只要回想起与她的事情,无论是曾经厌烦的,痛苦的,都通通品尝起来甘之若醴。大概在学校里无论是谁都会有层天然的距离罢,而对于妹妹则是可以放心掏出自己乌黑或者血淋淋的心脏给她看的,对于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的妹妹嘴头上是嫌弃还是如何,肯定会全盘接受的吧。

尽管这是近乎傲慢的想法,但我总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见我不说话,妹妹又说道。

“那哥哥什么时候来?”

“几天后?”

“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哦,我得有心理准备才行。”

在家里本来也没事做,和高中旧友的聚会也不会那么急促,对于妹妹我则是越想快点看见越好。

“我明天就来。”

“这么急呀。你刚回家不用修整下嘛?”

在你这里就是修整了,本来我想说这样的话,但话语到了舌头又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不用啊。”

“我看看.....明天早上有趟早上九点出发,九点四十就能到的火车,你就坐这趟吧。”

妹妹鼓捣了一番,擅自把我的行程决定好了。

挂断了妹妹电话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如果不仔细寻找天空根本看不见月亮,但并不是月亮被云遮住了,而是五花八门的霓虹灯光顺着高楼直上,盖住了天空。此时是晚上八点,这个时候妹妹差不多准备睡觉了吧,不同于现代人的作息,她的时间似乎在小学退学进入医院之后就凝固了。

此时我才回想起来告知自己已经通过面试的那通电话,心情开始雀跃起来。即使是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在大学期间我自学了摄影,而这次得到了关于摄影的工作正是对我这几年努力没有白费的肯定。

这样的话即使是我也能骄傲的抬起头伪装成独立自主的成功人士吧。

回到家后,我看见父亲坐在红木椅子上,他的头发竟在半年间全部花白了,眼眶凹陷进去突出乌黑的眼袋,整个人完全苍老下来。

他抽着烟,看向我。

人是会老的那么快的吗?

我压住心里的震惊,说道。

“我回来了。”

父亲鼻子一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把烟放进嘴里一抽深吸一口吐出。

“回来了。”

我与父亲的关系并不算好,童年时期他就因为工作的原因少有身影,再加上他本身也是个沉闷的人,这导致我们的沟通十分有限。

但过年时他还是十分有精神的,明明看起来是一个十分精炼能干的人,怎么现在形象变化这么大?是生意上的不顺?不过这些也不是我该操心的。

我突然想起来妹妹的事情,父亲应该更清楚吧。

“妹妹快好了?她啥时候回家?”

父亲像触电一样扭紧了眉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我。

“她这样说的?”

“对啊。”

父亲听完我的话后,又深深抽了口烟,良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

“应该快回家了。”

母亲闻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也与我记忆中的不一样,虽没有父亲如此夸张,但也比从前苍老了许多。

她绽开笑容,脸上的皱纹全部挤在一起,显得如哭脸一般。

“回来啦!”

“嗯。”

我以笑脸回应,心里却发自内心的反胃这种令人作呕的,背后发凉的气氛。

但可惜我是那种能够自己遮住自己眼睛假装看不见自己应该看见的东西来逃避自己应该背负的责任的人,若是想让我知道自然就会告诉我吧,能够逃避麻烦固然最好。

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如此差劲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了火车,来到了T市。

之前我从没有来到过这里,只是偶尔从一些零碎的信息里听说到。从数据上来看T市发展的是要比我家那边发展好的,但真正到了这儿也就感觉千篇一律的高楼仅此而已。

今天天气和以往一般炽热,即使是早上九点晨风吹过来的热浪也让人炫目,我穿的是一件普通的黑T恤,口袋里攥着手机和家里的钥匙。

打开地图上搜索疗养院,出现了好几个标记点,正当我想与妹妹的定位一一对照过去时,我突然从后面被人抱住了。

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她把头微微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已经猜到是谁了。

“你怎么来这了。”

我扭过头轻轻把妹妹推开。

妹妹吐了吐舌头,一脸不甘心的样子,但马上又把阴霾一扫而空,一脸兴奋的拉着我的手。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还想吓吓你呢。”

“除了你会有谁会这样做。”

“不是会有那种小说情节吗,意外晕倒的美少女之类的,这样的邂逅。”

只有还在青春期的初高中生会第一时间想到这种事吧。

我不打算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继续说下去,而是开始问正事。

“那么你怎么来这里了?疗养院可以自己出来的吗?”

妹妹眨了眨眼,把目光瞥向别处,拉着我朝出口的方向走去。

“可以啊,只要报备了就可以了。”

“这样啊。”

现在疗养院可以管的那么宽松的吗?按理来说随便放病人出去如果出事的话可就麻烦大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看向妹妹继续说道。

妹妹比起以往没什么变化,穿着裙子,若放在大街上也只是一个比较清秀的女孩子罢了,而我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看这个势头妹妹绝对是不想回去的。

“哎呀,总之跟着我就行了。”

妹妹回过头来,有点不满的说道。

早上人很少,加上这里处平原地带,一眼望去只有鳞次栉比的大厦和看不见尽头的黑色柏油马路,我撑着妹妹的花伞,两人行走在太阳下,颇有物语系列分镜的氛围。花伞是白色的,这是妈妈在我高一时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妹妹一直保存在现在。

即使上了公交车,车上除了司机也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我靠窗坐,妹妹坐在我的旁边。

蝉吱呀吱呀的叫着,显得十分不真实。

我从窗户里偷看她发呆的侧颜,不知她在想什么。

从小时候开始妹妹就喜欢发呆,很多次若是把她放着不管,就算过一个小时后再看她 她依旧会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就像整个人漂浮了起来。

我有时会想,妹妹的脑海也许就像一只鲸鱼一样,把自己沉浸在空旷的广阔无际的思想海洋里,上方是与边界接馕的天空,下面是暗不见底的深渊,由此来代替自己有限的行动力。小时候第一次听见老师讲井底之蛙的课文时,我也不禁想过,即使青蛙未看见大海,那么它就绝不会幻想有大海的存在吗?它的世界或许比大海更辽阔,但也只有它自己知道了。后面我也听说过一种说法,人的想象都是基于自己所见过的东西的延伸,换句话说,人是无法想象超出现有认知的东西的。这就好比蒸汽机时代的人们幻想的未来也还只是蒸汽滚滚的世界,许多怪物也可能是动物拼凑出来的形象,即使我尝试去自己去创作些新东西,但最终也只是拙劣的模仿,这让我感觉自己被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感觉悲哀。

于是不知何时我就开始不再对虚浮的幻想产生不必要的期待了。

“喂,我说。”

我看向妹妹。

“你果然是从疗养院那边溜出来的吧?”

“嗯?”

妹妹转过头来,呆呆的看着我,似乎还没从状态中转换过来。

我看着她穿着的小兔子图案的室内拖鞋,叹了口气。

“你溜出来一直到现在,说不定疗养院那边都已经一团糟开始找你了。”

妹妹理解了我在说什么之后,马上皱起眉头,嘟起嘴,佯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拉着我的手说道。

“哎呀~我都说了只要和他们说过了就行的啦,很人性化的啦。”

“在我的常识里疗养院可不会让病人一个人外出。”

妹妹一副不满的样子,还想再辩解什么,突然我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

我和妹妹两人对视了一眼后,我接通了电话。

我还没开口,电话那头传来生锈的声音。

“妹妹在你那里?”

“是啊。”

我干脆回应。

“喔,好,我知道了。”

还没等我继续说下去,父亲又自顾自的挂断了电话。

虽然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看来不出我所料,疗养院的人找到父亲那边去了。

妹妹像一只小狗一样眼巴巴的看着我,看我挂完电话后,又立马冲上前来。

“爸爸说了什么?”

我看着她一副惹人爱的样子,心中也只能有些许无奈。

“你猜爸爸为什么打电话来。”

“问你去干啥了?”

妹妹还在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疗养院的人电话打到爸爸那去了,然后问你在哪里。”

“你咋说?”

妹妹倒是脸不改色的承认了谎言。

“当然说你和我在一起了。”

“然后呢?”

事实上已经没有然后了,我看着妹妹一副在意的样子,似乎是很怕自己被强制带回去吧。或许她也一直很期待出来,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今天之前我要把你带回去哦。”

妹妹一下子绽开笑容。

“好。”

在市区下车后,我才知道妹妹其实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她鬼鬼祟祟,拉着我在大街上随意转悠,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眼睛睁的雪亮,指着我问这问那的,“哇,现在摩天轮这么大了吗”,“哇,那原来那是公园吗”诸此之类的话语皆说明了她对外面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老远之前。

明明这对我来说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物了。

这让我不禁有点羡慕妹妹这个样子。对事物保持新鲜感是十分困难的,而我则是个容易厌倦的人。我还记得在学校时自己吃过一家水饺店,觉得十分美味,吃完后甚至可以说是胸怀里充满了幸福感,于是第二天我会继续去,然而不妙的是第二天我就开始习惯了这个味道,第三天次之,后面为了重新抓住这种幸福感就改成一星期去一次了,但还是收效甚微,然后一直到现在,不知不觉我就再也没去过了。

不只是水饺,我对于很多东西都是这样,以至于在接触了许多事情后我也懒得再去体验新事物,反正最终都会厌倦。

有时候我也会想,大概是我得来的太容易了吧,解决这种情况的方法直观来说就是不去得到,也有话说过嘛,无法得到的东西才是最美好的,这也就是所谓人的理想的重要性吧,正因为是理想,所以人才会有动力去追逐。很多人认为得到理想很重要,但他们却往往忽略了去得到理想所花的时间才是占了人生的大部分的东西。

四处闲逛没多久,太阳变得愈发灼热,汗水就不听使唤的从皮肤的毛孔里慢慢分泌出来,即使是妹妹也总算开始打不起兴致来,嘴巴嘟囔抱怨太阳毒辣的同时拼命往花伞里挤,但矛盾的是若我们两人一靠的太近就会十分闷热,于是妹妹在里也不是在外也不是,最后只好拉着我找一个地方坐。

于是尽管还十一点未到,我们找了个外表看上去装修不错的家常餐厅吃午饭,坐在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小位子上,前面是圆桌,妹妹坐在我对面。

她用手扯了扯肩膀上衣服的带子,又一下子趴到桌子上摊开,让肌肤饥渴的吸收桌子上的凉意。

“哇,热死了。”

闲在那儿没事的服务员,见到有客人来了,立马起身理了理衣领,朝着我们走来。

“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然后拍了拍妹妹瘫在桌上的脸。

“你吃啥?”

妹妹勉强的把下巴抵在桌上上,一脸疲倦的看着菜单,服务员则在旁边强忍着笑意。

她扫了一眼菜单,似乎也没见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于是则直接用手狠狠往前把菜单一推,推到我的胸怀里。

“和你一样的就行了。”

“那么来两份意大利肉酱面,一份盐少放。”

见妹妹也没有反对,服务员切实收到之后就离开了。

上菜之后,妹妹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用叉子摆弄着盘子里的面团,挑起来送入口中。

“怎么样?不好吃吗?”

我问道。

妹妹拿叉子在盘子里转转悠悠的,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没呀,挺好吃的。”

虽然从妹妹的表情里看不出来,不过我也不是一定要妹妹满眼笑容说着真好吃这样就是了,于是我换了个话题。

“不过在疗养院这种倒是挺少吃的吧?”

妹妹像一只被喂食的仓鼠一样,嘴巴里边吃边看着我点点头,然后又闭着眼睛一下子吞咽下去。

“对呀,早上基本上是喝粥呢,然后都是清汤寡水啦,为了照顾老爷爷老奶奶们的口味。其实也还好,不过其中老是会在星期三的晚上做土豆汤,那是真的难吃啦,就是把刨好皮的土豆放在清水里煮过一会,然后就一起整个端上来了,即使是我吃也感觉一点味道都没有,配米饭吃起来完全和吃白米饭没有一点区别。”

“那还真是噩梦星期三了。”

突然我又想到家里爸妈的变化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点在意。虽然我不怎么报长期在医院的妹妹的期望,但既然想到了,我还是问问看。

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食物送进嘴里。

“话说最近家里有什么变化吗?”

话音刚落,妹妹叉子上的意大利面就从叉子上掉到了裙子上。

“啊—”

妹妹赶紧站起身,意大利面顺着裙子滚落下来,结果却污染了更多地方,她抓住裙摆,看了看污渍,又看了看我,一脸苦恼。

“怎么办,哥哥。”

我叹了口气,抽出几张纸小心的在裙子上蘸了蘸,吸掉油脂,防止棕黄色的斑点扩大,这也是现在能处理的唯一事情了。

“剩下的用热水泡泡,洗衣粉洒在上面搓应该洗的下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这样安慰她,但即使是这样,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还是埋头丧气的心情不好,总是会注意到自己裙摆上的一道斑点。

“接下来呢?”

在出店门之时我问她。

“回疗养院吧。”

她这样说道。

我看向她的侧颜,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们坐车坐了两小时到了疗养院,这里几乎在城市的边界,另外意外的是,这里不是我之前地图上找到的任何一个。

只有几栋古典的三楼水泥建筑,凌乱摆放在这里,门口则是生锈的铁栏杆,旁边用廉价的金色塑料写着“阳光之家”

透过栏杆望过去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属实有点冷清了。

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有能力照顾我的妹妹了。

不过妹妹倒是轻车熟路,她站在门口看向我。

“你要进去吗?”

我走向门口的保安室,里面坐着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在我说明了来意之后,他从腰间取下一簇钥匙,从那里面又找出一个,给我们开了最旁边的栏杆小门。我轻身说了句谢谢,他看了我一眼,就回到保安室了。

如同在外面窥视的一样,里面几乎空无一物,只有零星几颗老树,和生锈腐坏的健身设施,甚至就连水泥地也破碎不堪,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别说轿车,连辆自行车也见不到。

我注意到有一块秃出来的草地,听妹妹说那是老人们早上做早餐的地方。而妹妹所住的楼栋刚好就在这块空地对面。

妹妹住在二楼,进入楼房之后,里面才零星看见几个老人,这些老人也不说话,只是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里,其余皆是房门紧闭,完全看不出什么活跃的气氛。

我随着妹妹上了水泥楼梯,一直到她的房间。

她开门,脱掉鞋,把鞋放在门口的小地毯上,然后穿上了一旁的小拖鞋。

“进来吧。”

我随即照做。

妹妹看着我踩在瓷砖地板上的脚。

“啊—抱歉,因为房间里一般不会有人来,所以就一双拖鞋,要不你穿我的吧?”

她用大拇指勾起拖鞋,伸到我的眼前,像是在挑衅一样说道。

我没有说话,妹妹就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用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好啦~你坐这里。”

妹妹的房间也十分简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桌子。

床垫和床单与被子是家里带来的,桌子上有一个茶杯,一个手机充电器。

我当然不会说出你在这里会不会孤独这种无趣的话。

“你们这儿热水怎么打的?”

“热水吗?出门左转,厕所旁边有打热水的机器。”

妹妹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从她床底拿出盆子。

“这是洗脸用的?”

妹妹点点头。

外面的走廊也没有什么生气,瓷砖地板在被拖了一遍之后又被多人踩踏,只感觉脏和飘散着奇怪的味道。每道房门旁都有入住者的信息,这让我感觉怪怪的。

我突然想起妹妹提起的隔壁的老爷爷,然后发现妹妹房间左侧是空房间,右侧确实说住着一个老人。我想进去和老爷爷打声招呼,但又怕叨唠到人家。

走廊的尽头确实就是厕所,旁边有台白色金属外壳的机器,那就是所谓的打水机了。站在打水机旁,会闻到厕所的味道,那是排泄物加上除臭喷剂和樟脑丸混合在一起的独有的公共厕所的味道。

这时候我已经有些不满了,我不希望自己的妹妹住在这种地方。

回去之后,妹妹已经把衣服脱下,换了件宽松的T恤。

她蹲在旁边,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我。

“你看好了。”

我有点得意,事实上我也是第一次尝试洗女生的裙子,刚刚在外面紧急在网络上搜索了教程。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好拿妹妹的裙子来做实验。

“把裙子放到温水里,然后放洗涤剂,然后这样子搓一下。”

随着我抓住裙子被污染的地方仔细揉搓之后,污渍消失在了水中。

妹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真的耶。”

得到妹妹的表扬我更得意了。

“然后比如说这种裙子时间久了发黄啥的,你就可以温水里加点小苏打,把衣服泡一晚上,一般来说就会变白了。”

“嗯嗯。”

妹妹狠狠的点点头,就像被我的才华征服一样。

这就是身为哥哥奇怪的虚荣感吧。

我继续揉搓,妹妹在一旁专心的盯着我。

“话说你说的隔壁的老爷爷—”

我刚想问问他的情况,想找个话题聊天罢了。

“啊,你说老爷爷啊,前天死掉了。”

妹妹面无表情,就好像在说着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若无其事,仍然仔细的看着温水里的裙子。

我看着妹妹的脸,一下子又感觉如此的陌生,背后发寒。

“怎么了?”

见我不说话,妹妹问道。

“不,没怎么。”

我回答道。

这一定是疗养院环境的关系吧,这落后的,腐败的,抑郁的环境,妹妹即使不说肯定心里是不愿意在这儿的吧。

这样想着,晚上回家后我质问父亲。

“你怎么把妹妹送到这种地方?你没去过吗?环境都要差死了!”

父亲倒是很平静,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

“是她自己一直要求住进去的。”

“什么?”

我没有想到。

不,我也许想到过,但只感觉荒谬,也不是荒谬,我或许只想逃避。

父亲站起来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出了如今的疲态,以及一丝对我的戏谑,就好像把我心里肮脏的东西全部看透一样。

“她快死了,活不了两个月。”

“妹妹知道吗?”

“她是第一个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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