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要吗？”
“……先看看……谁有空的袋子——优先收集食物，水就不用了，地图上有河流的标记。”
“空的瓶罐可以考虑拿一点。”
十二个人挤在一团的，但带着当代年轻人特有的怪异的秩序感整理着骑士的遗物，从中搜寻着可能的必要事物，同时还心照不宣地相互之间大声交谈，时不时相互讲些笑话打趣。
这或许是为了打散身边的四具尸体带来的微妙的恐惧感。
虽然徐幸依先前已经将尸体由白布盖着，但还是有两个女生实在是害怕的不敢向前，于是只好将她们留在不远处看守行李，男生们倒是硬着头皮都上了，但是心中的害怕是怎样都难以掩埋的。
毕竟是四具惨死的尸体，是在过往的日常中的不可见之物。
这也真正地向众人的心中嵌入了这样的想法：
“自己可能……或许……”
“……真正的来到了异世……”
进而带来某种迷茫的恐惧与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也幸好大家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保持秩序。
王致远也混在人群之中，手上正分发着刚挑选出来的黑褐色棒状物体……
经徐幸依品尝……这是食物……嗯……就是有点干的同时还有点硬。
“我是说真的，这玩意只是有点硬，真的啃起来的话味道还是不错的。”
徐幸依一边单手帮着众人挑拣东西，一边帮着浏览别人送过来的带文字的物品，还时不时将某个啃了一半的长方体棒状物往嘴里送。
“蛮香的……”
其他人的视线时不时向她的身上扫去，但都被她巧妙地无视了。
不过大家倒是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自己班的学习委员脑子有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她的淡然的发癫反而给大家带来了“这家伙果然性转了也不会变啊”这样的奇妙感想。
也是托她的福吧，这样懒散的状态反而消减了大家心里的紧张感……嗯……
王致远按了按鼻梁露出了苦笑，又看了看也在人群中帮忙的江欣悦。
希望她早点把这个事情给解决掉吧。
随后，估摸着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的班长拍了拍手：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的话可以先搬出去——还没好的可以再收拾收拾——”
……
灰白的墙面向前延伸，其上有着法师以“化石为泥”“化泥为石”加工而成的，向外突出的石质支架，将帝国南境的廉价低纯度白蜡石加工制成的烛石嵌入其中，燃火，便构成了这处设施随处可见的照明设施。
将这处底下的洞穴照亮的飘忽火光与时而飘散的黑烟，以及弥散而出的些许刺鼻气味，共同构成这令人难以久居的压抑氛围。
卡蒂斯·伯特却对此司空见惯。
“燃火者”在王国境内的不重视已是人尽皆知……不，长久的安逸已使人们早已遗忘了这个古老的称呼，甚至就连这次行动都是圣光教会中的“燃火者”私下的背教行为。
当今的权贵……
卡蒂斯低头思索着迈步向前，耳边回荡着脚步声在通道中的层层回响。他身边的火烛被他步行时的风带起，飘忽地晃着，使人影震颤，如草木根系般地四散蔓延。
随后他停下脚步，些微抬头，灰白色的地下岩石构成的墙面在他面前凹陷，原本由岩石构成的部分由某种长方形灰黑色的硬质金属替代，其上铭刻有极细密的圣光符文，时不时还可以看到圣光神术特有的淡金色粒子自其中跃出，再加以少许的偏实用性的装饰物，这便构成了仪式大厅的大门。
卡蒂斯收回思绪，面色沉静。
据那位修士所说，首席便在里面。
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宜……
随后他抬手，掌心贴向大门右手边的凹陷处，手掌紧贴，先是感到金属与皮肤相触的冰凉感，而后与手掌相触的细密符文闪烁，激起细微的淡金色粒子，使手上在一瞬间感到温暖的感觉，进而全身都透出了仿佛被光抚摸的柔和。
再随后紧闭的门轻颤了一下，向左手侧平移打开。
这是教会内部的认证术式，可以通过识别对方的魔力特征来判断身份，是教会在七百年间的神术创新之一。
但这七百年的神术创新总共也就这么几个，相较而言，太少了。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脑中怀抱这样的思绪，卡蒂斯迈入大门，随之抬头。
映入眼前的是一个无比浩大的空间，石质的墙面与外部一样光滑，透出人工加工的无机质地，地面上也有灰黑色符文的铭刻，自外向内逐渐繁密，一路汇集至整个大厅的中部，符文的材质逐渐由金色材质的金属替代，顺着它们移动视线，便可以看到位于大厅中心的祭坛，它的外观是极大的圆盘，约莫近千人平铺于地的大小，十分繁复的立体式几何结构向上探出，再往上悬挂着极复杂的，以琉璃与镜石构成的贯穿上部岩层的透镜式结构，可透过五十米厚的地层的通孔接收全日的光照，进而使祭坛沟通烈阳，使其颜色璀璨，如浩日。
这是整个设施的中心，烈阳的祭坛，圣光教会中的“燃火者”在近五十年间设计，收集其所需的卢克斯金属，进而加工，建造，是真正意义上的地下烈日。
它四散光辉，辉煌，壮丽，又圣洁无比，纵使是如卡蒂斯这般的光的信徒都不自主地感到一种威严的压迫，使其不由得想要跪拜，进而赞颂。
这是光的威严，是主的余晖。
克制住自己的卡蒂斯眯了眯眼，随后向祭坛一侧的孤身一人的，身着纯白衣袍的身影走去，这在浩日前显得渺小的身影也注意到了他，转身，现出了其的面庞，是一名略显老态的老者，泛白的瞳孔温和，面容慈祥。
他胸口处衣袍上有着金线编织的太阳，其下有探出的手——是咏光者的标识。
“卡蒂斯骑士，你到了。”
老者这样说着，卡蒂斯面容肃穆地向他行礼，两遍，先是“燃火者”的礼节，再是教会内部的圣礼。
“尊敬的卢督斯·布朗首席，枢机主教。”
“好久不见”
同有着白瞳的卡蒂斯向着这名只见过一面，但影响了自己一生的长者行礼，态度无比恭敬。
对方温和地笑了笑，也端正地回了礼。
“不必如此恭敬，卡蒂斯，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吗？”
“已无大碍。”
“这很好。”
“感谢您的关心，只有您一人吗？”
“毕竟这块地方也是要地，为了仪式的稳定运行，减少人员，加强精英力量的保护，这是十分合理的。”
“白塔的学者之前也在，不过他们是为了检验我们共同设计的这个透镜结构，可能会应用于最新的一些魔法造物，不过在仪式开始前已经全走光了。”
“‘燃火者’之间要互助，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规定，不是吗？”
“……嗯……”
卡蒂斯沉默了下来，他正在思考自己应该何时向首席提出关于自己战友抚恤的问题，随后老者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卡蒂斯骑士。”
卡蒂斯抬头，看到的是一对温和的慈祥面容，他极快地思考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首席宁静地听完，温和地点头。
“没有关系的，孩子，你做得很好，这不是你的错。这之后我会派出一些人手去搜寻是否还有幸存者，同时也会通过教会的途径给予他们亲属抚恤……”
卡蒂斯心头一松，随后接着说：
“还有，日落森林的情况不对劲。”
“怪异的安静，还有高阶的下界魔物的出现。”
“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老者也沉默了下来，微微点头。
“不错，很敏锐。”
“但仪式还是目前的重中之重，我们没有多余的精力应对森林中的异常——不过我们可以让出去的探查部队多加小心，尽可能得到一点消息，以免到时候过于被动。”
“放心，孩子。万物都可受光照拂，日出一定会在众人身侧。”
老者说着，抬头看向底下烈日，双目微眯：
“纵使我等所行忤逆。”
卡蒂斯微微低头：
“可是，仪式……”
“没关系的，孩子，七份圣人骨灰，卢克斯金属的中心大祭坛，再是自五年前便接引的日光。”
“只要自光耀日——全年最炽热之日的正午燃火，而后光便会自觉地于七日之间照耀圣人的遗骸，这之间并不需要人的掌舵。”
“我留在此处，也只是防备一些意外。”
“同时为了更好迎接我等的主——已死的圣光。”
“仅此而已。”
卡蒂斯听完，沉默地颔首。
圣光已死——这是教会中的教义，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圣职者们赞颂已死去的圣光与其留下的曜日，以信仰引动其留给人类的慈悲。
但这是很少人知道的情报。
是余下的五神囚禁了圣光，于七百年前——圣光还未死。
教会中的“燃火者”只是希望再一次将其点亮，从其获取知识，力量，或者只是——为了七百年前的残破的历史。
那引得天穹破碎的，灾祸降临之时。
只是为了那已无人记得，但终会来临的“灾祸”。
“那么，卡蒂斯……”首席轻声说着：
“接下来你有独自的任务。”
卡蒂斯轻轻低头，沉默地听着。
但他心中还是有着某种疑惑。
这或许是来自他与战友遇袭前，只有自己感受到的，宛如错觉的，某种微弱但绵长的怪异的能量波动。
但说实在的，如果要有某种具体的形容的话——悠远如命运——所以恍然如错觉。
……
“这些骑士的尸体就放这里吗？”一个男生向王致远问道，他叫张浩然，身材挺拔，相貌不差。身为体育生，身上挂着大包小包的，腰间还斜挎着剑，脚步踏实地走着。
很符合大家对体育生的刻板印象。
“怎么？你还想对他们干嘛？癖好正常点。”回答他的却是徐幸依，她满不在乎地说着，身上堆着最多的大包小包，原先的可可棕色挎包移到了腰部，另一侧腰间也斜挎着剑，但相比之前那把稍微差一点。
“该扔下的就扔下，又不是自己熟悉的人。”
“我们已经为他们祈祷过了。”
张浩然听了只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随后快步跟上队伍。
接下来的路程上并没有什么事，但可能是迫于死尸对活人的某种压力，哪怕那一波收获颇丰，众人之间的气氛还是明显低沉，王致远时不时会和身边的人说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没什么话。
好在徐幸依的懒散姿态始终没变，团队的气氛也始终没有变得太僵，大家心里到底还是没有太过沉重。
有了思路之后便很好确定，这个世界可能确实有着某种恒星天体——先这样形容它——只不过被这个破碎宝石般的天穹给怪异地隐藏住了。
他们是要在日落前找到地图上的一处地点，路程并不长，现在的时间也只是中午刚过一点，时间很充裕，所以大家的脚步都不是很快。
只是看着浮动的树影往身后晃过，再是看着如破碎宝石般的天空在视野的边界泛出一种怪异的流动感，众人迈步前进。
“对了，关于水……”王致远又转身向众人说着，尽可能地带着轻松的微笑，但突然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尸体，其腹部有着明显的撕裂，可以看见映红的血浸透衣物，将身下的土壤染红，它表情并不痛苦，反而带着一种茫然，头发极软且疏的一根一根贴在头皮上，油腻腻的头皮反射着阳光。
大家都沉默地看着，是诸葛东，带了他们一年了，不会认错的。
他死了，不知道为什么。
大家没有人惊叫，但害怕还是有的，可更深的一种情感压向众人。
是某种命中注定的“果然”。
“诸葛东和勾巴人不在！他们当时都在教室里！”脑中浮起刚刚到来时的疑惑，王致远将目光转向徐幸依，却发现她也是一脸茫然。随后他将目光投向众人，大家也都在一种怪异的茫然中，甚至有人现出了极其难受的模样。
他思索了一下，果断地向众人挥手，大声说：“我们帮他处理一下吧。”
看到大家还是茫然的样子，他又说：
“我们把这个尸体埋了吧，他毕竟是我们的老师。”
“时间也还充裕，不是吗？”
众人都沉默着看向他，随后便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走了出来，江欣悦和章崇杰等有着剑的人相互看了几眼，大声地招呼起大家，试图活动起气氛。
用剑挖坑，魔法的剑锋利且坚韧，坑很快就挖好了，王致远带着几个胆大地把诸葛东的尸体拖了进去，随后王致远带着大家填起了坑。
一堆人忙着，土坑很快就被填平了。
可能是因为劳动，又或者是因为尸体的掩埋，大家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已经有人会试着开玩笑了。
众人弥漫着一种怪异的轻松。
王班长用力跺了几脚还松浮的土，看着光秃秃翻露着的黄土，摸了摸下巴，随后转身对大家说。
“要不给诸葛老师立块牌吧。”
“让小徐来写，他字好。”
大家相互看了看，有的人点了点头，这是没什么异议的。
“行吧。”最后大家一齐这样说。
木板很快就找来了——准确来说是王班长用附魔长剑在附近的树上扒下来的一块厚实树皮，徐幸依同王致远一起将一端削尖的木板打入土里，发出咚的一声。
“那个……”章崇杰突然发声，带着微妙的神色看向深深地没入土中的木板。
“你们这不是正好捅到脸了吗？”
众人听到这话，都看向了打入土中的木板，并在自己心里比了一下方位与深度，脸色也一下子微妙起来。
……
最后还是王班长大手一挥：“给他埋就不错了，他这逼脸怎么都一样。小徐，来给大家整个活。”
他说着从兜里抽了一支笔扔了过去。徐幸依接过，看了一眼就扔了回去，又招了招手。
“你个笔直液式的，没用，雨一淋就化了，剑拿来。”
“你自己不是有吗？”王班长嘀咕着将笔收好，随后将腰间的附魔长剑抽了出来，将剑柄的一端向徐某递去。
“你会刻字吗？”王班长问道。
“会的，练过的，你他妈再逼你来”
“徐老师想几句好一点的。”人群中有人说。
“会的，会的，尽量。诸葛他妈看到都会哭。”
“章大文豪不来跟着想一下。”
“别，诸葛老师的事还是让徐老师来。”
谈笑间，幸依已蹲在木牌前，众人聚在她身后。她右手捏着剑的尖端，先是想了一会儿，然后刻下第一句话的草稿：
“一个不称职的老师。”
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谈话与几声低笑。他确实不是一个好老师，只要不涉及奖金的事一概不管，上课的时候张口闭口就是钱，还对不送礼的学生区别对待——在徐学习委员抓到他把柄前，这部分是明面上的。
徐幸依已刻上了第二句话：
“一个乱找事的领导。”
身后的声音更响了，这更是没错的。作为领导待学生像待下属，今天这个任务布置，明天那个任务要求。说班级是“我的班”又让学生为班级做贡献。自己把别班的学生骂得轻度抑郁，又让自己班的学生主动“承担错误”。直到王致远当上了班长，又让诸葛东体会了把“我的父亲是学校财主”，这闹剧才少去。
现在大家都蛮期待徐老师的下一句是什么。徐幸依只是想了一会儿，最后刻上：
“一个在异乡死去的可怜人。”
身后一下子静了下来，怪异的轻松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大家看着徐幸依将上面的字一个个修好，徐幸依向班长和两个领队使了使眼色，班长先一步众人站了起来，拍了拍手。
“行了，那这里就先这样结束了，老师已经死了，虽然不是个好老师，但只剩我们了，接下来我们就……”
“成长总是突然的，猝不及防且无法抗拒”。不知从何看来的话浮现于大脑。
他嘴巴动了动，最终只是说：
“我们还是要加油啊。”
领队赶紧起来带队，三三两两的人群聚在了一起，大家在原地整理了一下，沉默着，随后顺从着队伍向远方走去。
队伍虽不整齐，但凝凑在一起。
原地只留下了在树荫间斑驳阳光下得坑坑洼洼的破烂木板，以及其上的三小段字，是不属于此世间的异世的文字。
被旅人践踏后的杂草在泥泞间随风轻轻摇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