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徐幸依觉得还是需要一个人来打破沉默,于是她尽可能微笑着说,尽可能声音柔和。
“啊……”王致远用力揉了揉脑侧,斜视着看了徐幸依一眼。
“因为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啊,姓徐的,白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大家表面上笑嘻嘻的,但你说心里不慌谁信啊。现在指不定还会有女生偷偷地躲在帐篷里哭呢,是吧。这才是第一天,问题还是早点解决掉为好,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
“先听我说完吧。”他打断了正要开口的徐幸依,苦笑着说。
“将死去的事物埋掉,这自然是正常的;而假设埋掉的是某个短期内必然会死去的东西,这倒也不能说不对,是吧。”
“但是呢,该怎么说呢。”王致远局促地笑了笑。
“这么说吧。那时候我有一个幼儿园老师——健康哥哥知道吗——大耳朵图图里面的那个,大概就是很招小朋友喜欢的那种类型。”
“别搞得我好像连童年都没有啊,大耳朵图图当年我是很喜欢看的。”徐幸依做出不满的样子说。
“呵呵,就是这个意思,知道吧。我当时也和大家一样十分敬爱他,想想也是知道的,毕竟我当时也是个小孩子,不是吗。”
“……”
王致远这样说着,徐幸依没有接话,只是直视着仿佛略微小去的篝火。
“火好像有点小了。”徐幸依说,在柴薪旁的王致远愣了愣,随后扒拉了一摞柴火,向着火丛的位置扔了过去。
碎屑的柴火坠入火堆,原先小去的火苗在迟疑后蹭地升高,四散的扬开金灿的火星。
“你们的这些柴火怎么都是从树上扒下来的啊。”
“地上的更湿,没办法。”
“这样啊”
又是一阵极短的沉默。
“——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哦,对。我说过,当时我也是很喜欢那个大哥哥的,毕竟一个对于孩子来说温柔阳光的大人总是招人喜欢的,不是吗?”
“然后呢,我跟他说了这件事。”
“这件事?”
“对。”王致远笑了一下。
“就是我把那只猫埋掉的事情。”
“述说的原因忘掉了,可能极为无聊,无需记忆。”
“然后他说……”
“这说明你是个十分善良的人呢。”
“善良,为什么?”当时还处于幼儿园时期的王致远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只是感觉这话十分奇怪。
高大且阳光的青年仿佛微笑了一下,但王致远记得不真切。
毕竟这事早已远去,留下十余年的鸿沟。时间冲刷一切,清除全部,只留下极少数的,部分的某些极为重要的事务,嵌入记忆深处,让人无法忘怀。
而这些嵌入的与人们原有的交错,搭建,从而不断蔓延,回荡,造就了贯穿人生的一道悠远叹息。
王致远回想着自己的人生,如同剖开自己的血肉,再一次审察自己内部的,充塞着的,这某个决定性的事件。
“那只小猫当时是快死了对吗?”
“是的,当时它的肚子一直在出血,都动不了了。”
“你感觉害怕吗?那样子的小猫。”
“……”
孩子有了一段的沉默。
“害怕的。”他胆怯着,仿佛是在说着什么羞耻的事,随后感到自己被温和地摸了摸头。
年长的大人是这样说的:
“那就是说明了你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你要想,无论如何,死去的小猫都是要被埋的,无非是早晚的问题。”
“而你也知道,像这样将要死去的东西,尤其是在它濒死的时候,往往是最招人害怕的,大家基本都不敢靠近。”
“自己主动代替他人,去做了别人不想做,但总是有人要去做的事情,这不正是说明了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吗?”
“可是……那个时候小猫还没有死……这样也是对的吗?”
“……”
从王致远认识这个大哥哥开始,他对于小孩子向来是有问必答,且少有迟疑,但现在他整个人顿住了,随后是王致远所记得的一段最长的思索。
“你……当时是为什么想要把那只小猫埋掉?”
“……”
“……自己知道吗?”
“……”
感觉对方长时间且细致,真正意义上的审视了一下自己,感觉内心都被人掏出。
“这样吗,换句话说——因为这是必须且正确的吗?”
“濒死的东西都是要埋掉的,反正死亡是片刻之后的必然的结局”带着这种孩子几乎不可能有的公正,发自内心地这样觉得,但又感觉自己这样似乎太过冷血,于是又下意识地加以否定。
有着孩子近乎五倍年龄的大人被自己看见的所震惊,也是平生第一次的开始怀疑自己的可以看穿人心的特质。
于是他只能苦笑,随后蹲下,将自己的视线摆到与孩子相同的位置,随后温和地拍了拍孩子的肩。
“果然啊,人还是好难懂啊——我和你说,王致远,你平时就跟着周围人的方向,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最多顺着惯性,在别人的道路上多跑几步……就……比如学习学好一点之类的?这应该不难。”
“然后,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发自内心觉得跟从不合适,那你就按照自己的方法去做吧——说实在的,真到了那个时候应该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管得了你了吧,哈哈——不过,接下来的话你不一定会听得懂——但我估计你总是会明白的——”
“你在某种程度上十分接近——注意,我说的是‘某种程度上’——你像是一个圣人,天生的,完全没有自己现在这个年龄段应该有的自私与看似无私的自私,你完全是在以一种成年人所制定的‘大义’来要求自己,这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更为极端的自私?但你要知道,这对你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让你感到迷茫进而自我否定。”
“我的意思是,无论你之后想到什么,想去做什么,你都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大人,这是肯定的。”
早已成年的,小时候被叫做怪胎的,可以看透人心的大人是这样对孩子说的,王致远还记得当时所见的,那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神色。
“总而言之,就先这样?反正之后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问我,不管怎么说,我到底还是要比你多活了好几十年——哦对,那只小猫埋在哪?到周末我们可以去给它放几朵花,不是吗?这样应该会让你心情好上不少。”
“好像已经有人放过了。”
“这样啊,你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
“行吧,反正人生还长得很,对吧?有些问题是可以慢慢想的。”
“嗯。”王致远点了点头。
然后,就在这个星期的星期三,这名老师在幼儿园郊游的时候被车撞死了,当时他就在王致远面前,现在记忆里留下的都是四处飞溅的鲜红的血,在阳光的直射下透得晶莹,反倒是人的面容模糊不清。
真是可怜,好人不一定有好命。
“说实在的,当时我心中只是感觉这么好的人被车撞了真是可惜,还就是觉得司机应当是负全责的,悲伤反而没多少。”
“真是奇怪,不是吗?”王致远笑着向徐幸依摊了摊手。
“故事讲完了,怎么样?”
添过柴火的篝火在以更汹涌的方式燃着,橙黄的光阔开着四周,将事物都拉出细长的影子。
“……我不好说。”徐幸依苦涩地笑了笑。
“说到底一下说这么大长段,你不会害羞的吗?”
她这样问王致远,左手则是轻轻搅起垂于胸前的发丝。
不过被埋着的小猫吗?她或许……
“当然是害羞的啊,但正如我一开始说的,我们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而在这种情况下,事情越少越好,因此了解他人是必须的。”
“而有什么比告诉对方自己的秘密更好的方法来让别人说出自己呢?毕竟交换总是令人愉悦。”
“你和江欣悦之间的事情我们可以先不管,我就先问一下,徐幸依,你为什么在某些程度上这么的……自卑——或者说,某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你是认为我自卑吗?这又从哪里……”
“对,你平时嬉皮笑脸的,偶尔脑袋还会抽风。但是说实在的,你一个人的时候——除了发呆——就是在打量着什么一样的样子——到这里来之后尤为明显。你到底是怎么了?”
王致远用着那种无法偏移的视线直视着徐幸依,而后者在短时间的抿嘴沉默后捂住了脸,向着身后的树上重重地靠去,随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该怎么说?……我啊……我小时候很笨。”
她自顾自地继续说。
“是真的很笨,十以内加减法掰手指都费力的那种,话还说不灵清,说实在的,我爸妈当时都差点以为我智力有问题了。”
她发出了一声怪异的苦笑声,“虽然不能说错吧”这样嘀咕了一句,接着说。
“当然,我父母也并不会因为这个而对我有意见什么的,说到底,不爱孩子的父母到底是很少的,但你要知道,直到我上小学前,我都是被当成傻子来看待的,摸着良心来说,这并不好受。”
“直到……或者说,额……就……和你刚刚的故事里讲得一样的,人生中的某个重大变故一样的事情吧……反正不是好事。”
“我父母在我上小学前的那个暑假去世了……就……”
捂住脸的手耸动了一下,她又苦笑了一声,接着说:
“反正我说过的……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没法避免的……总之就是这样了——然后我也不知怎么了,像是突然间开窍了一样——反正就是变聪明了……怎么样,这样子的。”
徐幸依放下来捂住脸的手,苦笑着看向王致远。
“突然间就变聪明了,跟个玩笑一样,妈的——反正现在脑子里对小学之前的记忆特别地清晰,妈的,清晰死了——踏马的人生和梦一样。”
“然后我现在是被姑姑收养的,这你是知道的,生活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徐幸依用手搓了搓脸,王致远无言地看着篝火。
“就是这样吗?”
“……不……”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徐幸依苦笑着摇了摇头。
“刚说我是在小学的时候变得聪明起来的,变得聪明起来后,有些事情就感觉不对劲了。”
“……就……姓王的,你相信世界上有神吗?”
徐幸依这样发问,斜视着视野边缘的纯白身影。
“这我不清楚——你是认为有吗?”
“这我说不来,说不来——但是……就……”
“我的直觉太准了,准的……就是……”
“……让人害怕,这样子的。”
徐幸依苦笑着摊了摊手,说:“如果你要我胆怯的原因的话,那大概就是这样,也没别的了。”
“这样啊。”王致远也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那你说这些和江欣悦有什么关系啊?”
“啊啊,不是说不问这个的嘛?嘶,算了。”
“就是说啊,江欣悦很早之前就是我的朋友了——比你还要早,大概是幼儿园的时候,反正是在我变聪明之前。”
“额,就是,额……不太聪明的小孩子其实很容易被其他孩子欺负的,不是吗?这无关乎人性善恶,反倒像是某种自然而然的结果——总之,当时的我……额,就,反正你大概是猜得到的。”
徐幸依说着说着,脸埋到了双手交叉着的胸前,声音顿了顿。
“只有她愿意和我做朋友,就是这样。”
“额,那你们现在是……”
“就,就……寒假里有一天,她突然说不和我做朋友了,就是这样。”
“啊?”王致远愣了一下。
随后他拼尽全力地思考了近一分钟,从自己这两个朋友的为人到两人交谈的细节,再到两人和自己交谈的细节。将这些全部分析,整理,得出结论,随后艰难地将头转向自己身边不远处这位,用着微妙的眼神看向她。
“你确定她说的是‘不和你做朋友’?”
“是。”
“网上说的?”
“……还真是。”
“然后呢?你回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回,她之后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的。”
“等一下等一下,你先把头抬起来——不是,你的直觉没说什么吗?”
“额,这个我,就……有也不信……”徐幸依是把头抬了起来,但两边的黑色长发垂下,看不清神色。
“不不不,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只是一种可能性——就……”
“她会不会是在向你表白?”
“啊。”徐幸依愣住了。
“不不不,这……”
“不,你先听我说——她是什么时候给你发的消息?”
“就……开学前一天,哦不,开学那天深夜0:20。”
“嘶,你们睡觉时间……算了——反正你是没回,她也没接着说,反正你们就在这尬住了,是吧?”
“不……”
“不不,你他妈先别说话,我问你,我刚刚说得没错是吧?然后我跟你说,她——江欣悦——在你去砍柴的时候过来找过我了,然后她问我‘徐幸依那边……’然后又说算了。”
“啊,她过来找过你了?”
“对。”王致远点了点头。
“这也不能说明……”
“踏马的就是,我踏马就算是瞎了也看得出来,麻了,你就算了,她踏马怎么会挑这种不清不楚的方法,她应该没这么蠢的啊?”
“不……这……”
“停——我问你,你的直觉是什么?”王致远做了噤声的手势,十分用力地叹了口气。
“你的直觉是怎么想的?”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徐幸依,声音都混上了叹息的语气。
“既然直觉这么准,为什么不跟着直觉走?”
徐幸依搓着垂下的黑发,还是苦笑了一下。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我连性别都变了啊,万一人家厌同呢?”
“不,我跟你说,好歹这么多年朋友交掉了,至少有些事情是要说说清楚的,不是吗?”
徐幸依纠结了一会,随后点了点头。
“是,那也只能这样。”
“是吧——明天还是你值班吧,我会把江欣悦给叫上和你一起——我也不期待你他妈会在帐篷里和她说,反正你明天好好讲就是了。”
“额,行?”
“那好,这样的话你现在就先去睡吧,反正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去把章崇杰给他叫出来。”
王致远说完就立刻起身,向着男生区域的第二个帐篷走去,大跨步,速度极快但没有声音。
徐幸依也站了起来,值夜的篝火不知何时又再次小去,可以从中看到烧为余烬的透着暗红的深灰,她看着,顺手拾起柴火掷去,灰一下被击得飞起,四散而后余烬反而亮起了鲜红。
她缓步走向了女生的区域,在第一个帐篷前踌躇了一会,自嘲地笑了笑,随后拉开了帘子。
她感觉里面的两人其实还未睡,或许之前在交谈什么,但她们在自己进来后又一下子装作熟睡,于是徐幸依也未打搅,只是挑了最外面的,没人的床铺,自己安静躺下。
尽管江欣悦就在身侧,但她仍是背对着,胆怯地期待明天。
整个人沉入梦境,只见白雾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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