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我走过千百趟的路，我已见过它的千百种样貌。这条路常常充斥学生们的欢声笑语，偶尔掺着风雨和烈日，氛围就没那么轻松愉快了，但也没那么压抑，因为每个人都有同行的伴在，所以可以笑骂着老天，并向同行者表诉自己的遭遇。
而现在这条路是落日的样子，万事万物被裹上一层金砂，朦胧且陈旧，似是眼前的一切都化作老照片那般，叫人情不自禁地去怀念过去。
可我却没有什么好去怀念的。
“……那个时候班上男生就瞎起哄嘛，说让女生穿女仆装啊旗袍啊这种，摊子就会有很多人来关顾，不觉得很过分嘛。”
此时此刻与我并行的余天满，正不断地拿出自己过去的经历当做话题，声调和表情随着自己讲到的事情而变化，时而激动，时而嗔怒，时而嬉笑不止。
她一定是个优秀的说者，将记忆中的事物细细阐述，搭配着自己的想法和观点，掺着自己的情绪和感受，语速时快时慢，语调在笑点时变得俏皮，在爆点时高昂。若是别人在她身边肯定会听得很开心吧。
“……然后啊，然后啊，我们班上的女生肯定就不愿意嘛，凭什么只有女生吃亏，然后就有个女同学站出来说，‘如果要女生穿那种衣服，男生也得跟着穿！’而结果就是……”
可我却不是个合格的听者。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该如何吐槽，如何去评价……一路上余天满源源不绝的抛出话题，我却一个也没接住，只能边走边听着，然后发出点声音让她知道我在听。我只能做到这样。
陪着我这样的人，一定很无聊吧。
“……这个时候老师就站出来了嘛，于是我们班上就结合两边的观点，折中了一下……”
“余天满。”
听见我突然叫她，余天满很快便停下，转而看向我，“怎么了？”
我不敢去回应她那双美丽瞳眸的期待，眼睛的焦点情不自禁地游离到她身后的道路对面，和我们同样时间点离校同样走这条放学路的一男一女，他们正有说有笑，推搡打闹，看起来是多快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眼中只有彼此的欢笑。
然后我的视线又回到前方的路。
“为什么，那个时候要跟我做朋友呢，”我说，“又为什么要同意我进闲聊社。”
我知道自己在问什么，我不是故意要营造这种矫情的氛围，也不是想令她犯难……只是我现在，有那种不得不问的感觉。
只是余天满并没有露出严肃或者尴尬的表情，而是很自然地笑着，眉目间柔情蜜意。
“为什么这么问呢？”她说。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无聊的人，不会说话，更不懂的幽默，即使走在一起聊天，也只会单方面地听着……我在想，这样是不是让你委屈自己了，一直在受你迁就和照顾……感觉自己，没有让你这样做的理由。”
“理由么……”余天满垂眸沉思，修长的睫毛在黄昏下闪跃着光。“如果我说你光是听着我就很开心了……这样的理由你肯定不满意吧。”
我不认为一个人说话得不到回应时会感到开心。我也很难想象。
“那……我想想，怎么说才好呢。”她抬头瞧见了西沉的太阳，又看向我们前方即将到头的道路。余天满，停下了脚步。“伊尝同学，其实呢，”她看向我，而我也停下脚步，沉默地回望，“我在很早之前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我没有疑问，毫不好奇。安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我们班的女生非常的八卦，真的，刚开学那几天就聚在一起传着别人的闲话，有些人初中做过的事，到了高中还被她们在女生之间互相传告。”
我不了解她们这样做的理由，但我知道她们八卦时的情况。
“然后同样是在刚开学那几天，我就听她们说E班有个男生把一个很有人气的女生弄哭了，稍微了解了一下后，知道是那个女生向男生打招呼，而男生没有搭理，然后就哭了。结果那个男生就被班里的其他人声讨，甚至还被欺负，当我知道这件事时气不打一处来，那个男生又没做错什么。可我却没有在女生之间为那个男生辩护，因为其他人都偏袒那个女生，为那个女生说话，我不敢跟其他人唱反调。”
在落日的余晖中，我和余天满一同沉浸在回忆中，在那并不幸福也不璀璨的旧日时光中，翻看着自己的老照片。
“而之后，我又听说那个男生被其他同学堵在路上，受了各种威胁和身体伤害。我心想着真过分啊，就因为这种理由而去伤害别人，而那个男生又因为这种理由而被伤害，我很害怕这样不讲理的事情落在自己头上，那天晚上暗自下定决心，要比之前过得更加小心翼翼一些。哈哈，很不像样对吧。”
余天满记忆中的样子是那么的屈辱，是如此的令自己羞耻。这些我能够从她的表情中明白，每个夜晚，当她不自觉回忆起这样的自己时，一定很痛苦吧。
“可是第二天，我就又听说了，那个男生立刻把同学欺负他这件事告诉自己父母和老师。他就那样领着大人，到班上一个个去认领欺负他的人。到最后那些人的家长都被请到学校来谈话，而那些学生也遭到了处分。你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有多震惊么？”她看着我，表情难以言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完全不好面子，也不担心自己在班上的处境，活得如此的洒脱。真的……太厉害了，在那之后他在班上一个朋友也没交到，却还是跟个没事人一样，正常的上课下课，不与任何人有过交际，但就是这样满不在乎地度过着校园生活。”
“而这之后我就去打听了他的名字，”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全心全意，“伊尝。你给了我改变的勇气，让我能够稍微喜欢自己了一些。”
斜阳宛如仍有留恋，迟迟不肯下山。余天满先一步迈开了腿，向我们分道扬镳的路口前进。
“你前面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她说，“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为什么要让你进闲聊社。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
我跟在她身后，斜阳的余光穿透云层模糊了我的视线，余天满的身影混进光晕之中，光线造成的重影，让我不清楚自己与她的距离是近是远。只见她又一次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
“我想这样做。”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我希望自己的身边有你，所以我想要和你成为朋友，想要让你来到闲聊社。就是这样。”
说完，余天满继续向前，而我跟在她身后，不知道该不该缩短剧情。到了下个路口，我们相处的时光就又结束了，我的生活又回到往常的节奏，可却不知为何，我不想那样。
于是我开口说话。
“原来告老师是这么了不起的事么？”
“重点在这？”余天满猛的回头吐槽。
“啊，嗯，因为我平时有什么问题处理不了就去找别人处理，所以经常告老师和家长，这样有什么问题么？”
余天满笑出了声，连眼角也跟着笑了，“你这样很容易交不到朋友哦，伊尝同学……啊，本来也交不到么，算了，你不用了解这方面的事，伊尝保持现在的风格就好了。”
等到她止住了笑，我们之间又恢复了沉默，离路口只剩几步之遥，可我和余天满却默契地停下了脚步，一言不发地对望着。明明没有什么要说的，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但就是不想再继续向前了。
“伊尝同学，”又是余天满先开口，“以后我可以只叫你伊尝么，不加同学。”
“当然。我反倒是更好奇你为什么一直要加个同学。”
余天满浅浅地笑了一下，“那么，”她说，“谢谢你，伊尝。”
“谢什么？”
“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让我成为了不一样的自己。虽然现在我还没有勇气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但迟早有一天，我会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你。”
我第一次感觉这条路是如此的漫长，又或许是我们刻意的去延长。但任何路，任何关系，它都会有尽头，有些我们一直相信的东西其实从未存在，只是我们仍然一意孤行，想要把路走下去，即便我们不知道有什么在等我们。
“那，明天见。”余天满挥了挥手，说出了告别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