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的座位成排成列,运动会时,这里座无虚席,全是为自己班级和选手加油助威的学生。迎新晚会时,人潮更是排山倒海,全校师生排满在操场和观众席,随着舞台演出的精彩程度,来决定学生们尖叫的音量。
只是现在,这里只有我们,我和梅若兰。
“话该怎么说好呢,”她低垂着眼眸,一番思考后,她看向我,“伊尝你,对我了解多少呢?”
B班的,成绩很好,运动很好,在干风纪委员,和我是同社团的。只有这种程度。
“我和天满从幼儿园起就玩在一起,我们的父母之间也有来往,那个时候天满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嘴角微微一翘,嘲笑着记忆中的自己,“可天满从小到大都不缺朋友。她自幼就玲珑可爱,伶牙俐齿,当时跟在她后面的小朋友全都听她的指挥,她说今天玩什么,大伙今天就玩什么,她说谁做错了,谁就得低头道歉。她总是能想出些鬼点子出来,总是能讲些天马行空的故事,每个人在她身边都玩得很开心,也正是如此,我们谁也不想被天满讨厌。”
“我现在都还记得和天满成为朋友的那一天。那个时候我连话都说不清楚,别的小孩在跳皮筋,拍皮球,我一个人在角落堆沙子。那天的天满穿着全班最可爱的小裙子,蹲在我旁边,问我在干什么,我当时不敢说话,就一个人埋着头继续玩沙子,其实就是一股脑地把沙子做成小沙堆,一点意思都没有,天满看了半天也觉得无聊了,就跑走了。在她旁边我一直很紧张,所以她一走我反而能安心的玩沙子了。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带着书包跑了回来,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有手有脚的圆团子,上面还画着可爱的表情,你现在听我的描述可能觉得很怪异,但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那个团子很可爱。”
我确实想象不出来有手有脚的圆团子怎么个可爱法。
“她问我喜欢么,我点了点头,然后她就笑着说:那你先把眼睛闭上。我老实地按她说得去做了,一直等到她说可以睁眼为止。我看见沙堆被画了一个圈,天满跟我说:‘我是一个邪恶的女魔头,把可怜的团子埋在了沙堆里,它现在就在这个圈里,如果有哪位美丽的公主找到并拯救它,它就会感激的以身相许。’那个时候我压根不懂什么叫以身相许,但我听天满解释说,就是能得到它时,我拼了命地在圈子里挖呀挖,却怎么也没找到,我怀疑她根本没有打算给我,可我还是一直在挖,因为我真的很想要。”
“结果一直到了最后,我都没有找到,天满很惊讶,好像我应该找到似的。而她揭秘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因为小团人就埋在我做的沙堆下面。天满不好意思地笑着,她说:‘我想你找不到后就会放弃,然后回去堆沙子时就会发现它的。’天满说我不像别的小孩那样,什么事都三分钟热度,觉得我很有趣,就问了我的名字,而那个小团人她也送给我了,自那以后,天满偶尔就会甩开其他小孩,就我们两个人玩游戏,天满和其他小孩玩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班里玩橡皮泥。”
明明是关于自己与童年亲友的快乐回忆,梅若兰却在痛苦地笑着,就好像过去终有一天会将现在抹去,仿佛一场逐渐逼近的大海啸。
“我的母亲是医生,我的父亲自己开了家五金店,他们很忙,平时都没怎么陪我,小时候我以为只有我这样,现在才知道大家好像都是这样。好在那个时候我有天满陪着我,升上小学那会儿爷爷奶奶带我去拜妈祖,我上了柱香,希望她能祝愿我和天满分到一个班。”
“妈祖还有这业务?”
“我想没有,”她耸耸肩,“但小时候的想法就是让自己都搞不懂。”
我们凝视着黑夜,即使有着灯光,但仍是黑夜,风声、蝉声、车声…都是夜的声音,只要你存在其中,你就是夜的一部分。不是黑夜渲染人的感情,是人的感情装饰着夜晚。
“但也许真的是妈祖保佑,七个班级,我真的跟她分到一个班里,不仅如此,其他孩子不是分到别的班级,就是到其他地方上学了。我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小学最亲密的朋友,平日形影不离,谈天说地。每个人都喜欢天满,不管男生女生,只要有她在就永远不无聊,而我一直在为自己能总是在她身边而沾沾自喜。你猜这种幼稚的想法持续了多久?”
“…是以年为单位么?”
“以年龄段为单位。”她提起嘴角,却不见笑意,“我居然到了小学毕业才发现,自己家里的玩具和饰品不是天满送的,就是跟她一起买的。我的一整个年龄段,没有一件事离得开她,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时,我第一反应不是要改变,而是害怕,害怕天满如果不愿意跟自己做朋友,那我这个人还剩些什么。上了初中后,我再没有与天满争吵,也没有与她产生过任何意见分歧,我以为这样能与她更亲近,结果却变得更生分…一直到有一天,天满放学的时候没有邀请我一起回家,我就等着班里人走光后,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哭。”
这就是梅若兰的真心,她的过往与真实就是她昔日的卑微和愚笨,她将自己丢尽颜面的故事说给人听。你必须知道,坦诚相见并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能与自己达成和解。
“那天正好是桃乐丝值日,”她继续说,“忘了说了,她是在一年级下册转过来的,那个时候她中文还说得不好,性格也有点…你知道的。那时候她跟我一样,只有余天满这一个朋友,但我们并没有怎么说过话。那天她正好发现了在教室哭的我,她骂我是可怜虫,要哭自己换个地方哭去,别妨碍她扫地。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所有人都讨厌我,没有余天满这个朋友,我在班上根本就不会有人搭理我。”
“然后呢,”我问,“你们和好了么?”
“和好了,但那是之后的事情了,”她回忆着,“和天满的关系变得尴尬后,平时见到也就只是点个头示意,再也没有玩在一起了,这段时间在学校过得很压抑,甚至有想过干脆不去学校算了。一直到有一天,全班就我语文没考及格,老师让桃乐丝辅导我学习。那个时候她问:‘你平时是不是很闲’,我当时没多想,就回答她说是,‘既然很闲那就学习呗,反正你现在也不用每天跟在余天满屁股后面了’。然后我就真的去好好学习了,反正平时在学校也没事干。”
“对了,伊尝,你初中时会经常照镜子么?”她突然问我。
“我只有刷牙洗脸的时候会特地照镜子,”我说,“其他时间都是镜子擅自照我。”
梅若兰低头微笑,“我也差不多吧,基本不怎么照镜子,小时候的我脸上都是芝麻,脸型也像那个圆团子一样,又圆又瘪,难看到自己都不想多看。可就是有一天发现镜子前的自己有点不一样了,芝麻糊一般的脸蛋变得干净白皙,五官变得美观立体,身高更是快要到了一米七。那一瞬间我都没有认出自己。”
话语戛然而止,梅若兰将自己从回忆中抽出,从座位上站起。
“有点口渴了,”她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喝点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