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又刺激的考试周过去后,进入到了暑假,寄宿生打包行李带着电子车票踏上反乡的路;走读生们则是一如既往地回到家,不同的只是下次踏入学校将会两月后。
余天满说是安排了很多事情,关于个人的,关于家庭的,需要她一进入假期就要去处理。梅若兰也是放假的同时去物色暑假工,她说晚了就不好找了。桃乐丝似乎还在家里悠闲着,亲戚订好了旅游的行程,她到时候会跟着他们在世界到处飞。
随着学校一关闭,我与她们的联系就结束了。没有能见到她们的理由,还有地方。回到了我原本的状态。玩着几款上学期间没来得及玩的游戏,翻了几本之前无法静下心阅读的书,补了网友力推的季度番剧,还有几部先前预订好要看的获奖电影。
我偶尔会用社交软件和她们聊聊,但也只是聊聊,我们之间没有多少话题。
消磨了几天时间,等到姐姐也放假,当天我们就坐着父亲的车回老家。我的行李只有几件衣服,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游戏机。姐姐倒是大包小包,行李箱一堆东西布置的整整齐齐,排列的满满当当。明明都是生活用品,怎么我们之间如此悬殊。
车上非常无聊,上了高速后更加无聊,父亲放着一些很躁的流行歌曲来让自己不犯困,偶尔还会找我们聊天,但我们没什么可聊的,姐姐一嫌烦就戴上耳机不理他了。父亲只好打电话找朋友聊天。
我跟姐姐坐在后排,她在看一些美妆博主,视频里的女人一边化妆一边配音输出自己某种…价值观?在那边说女性该怎么怎么样,这个社会的男性怎么怎么样,其中逻辑听的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姐姐到底是在看化妆还是在听她们布教。
城市离老家大概要开个两小时,我也会打开手机看动漫了。车里一家三个人各干各的事,谁也没想着该开口说些什么,也没想着对方此时在干什么。我们之间非常单纯,就是没什么好聊的。
我们生活的省份沿海山多,车辆航行中窗外的风景只有丘陵与高山,是的,除了山还是山,偶尔能见到几个小村小镇,同样四面环山,我不清楚风水大师怎么看待这种地理环境,反正我的印象就是路难走以及蚊虫多。还有什么,哦,夏天还巨热。
姐姐可能是坐累了,横躺在后座上,脚脱了鞋靠在我腿上。我习以为常,没去在意,继续看动漫。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驶过蜿蜒的山道,掠过茂密的树林。终于能远远看见自己的老家,坐落于小平原地貌的村子,农地比房地大,是县内粮食重要生产地,同时还是重点茶叶生产基地。所以村子里的老人不是耕田种地的就是采茶叶拨茶珠的。也因为村子里只有老人了。
到了爷爷奶奶家。只看见奶奶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当她看见车停门口时,满是皱纹的脸瞬间绽开可掬的笑容。姐姐先下了车,看见奶奶后礼貌的微笑然后喊了一声。
“哎哟,世哦又漂亮了,”奶奶开心道,“再过几年就可以找个好男人嫁了。”说的话却不怎么让人开心。
伊世保持着微笑,即使她并没什么笑意。她说自己要拿行李,奶奶想帮忙,她连忙推辞,最后只让她拿了下小包袱。
“尝啊,”奶奶喊到我了“怎么没跟奶奶打个招呼啊,都没想奶奶啊。”
“想死你了奶奶。”我面无表情道,我还是不能灵活控制脸部的肌肉,强行让自己微笑怕吓到奶奶。
最后老爸下车帮姐姐一起把行李搬进家里,跟奶奶聊了几句后就回到了车上。我和姐姐虽然放了假,但父母还有各自的工作,父亲无法久留,给我们留了一句听爷爷奶奶话后就开车走了。
六十平方的房子,不算大,但也不小。本来村子里的房屋大多都是两层的,不知为何一个接着一个扩建到四层,父亲琢磨了后也把爷爷奶奶的家给扩建到四层,房间富裕出来后每年回家也更好分配了,爷爷奶奶一间,父母一间,叔叔婶婶一间,堂弟堂妹世姐各一间,然后我睡沙发。
非常完美的分配。
只是现在只有我和姐姐回来,所以我姑且睡我堂弟那一间。因为只有过年会回来,所以房间里也没有什么生活气息,而且也比较窄小,走六七步就得回头。不过我无所谓,我有床睡有桌子给我放电脑,那我哪都过的下去。
隔壁姐姐房间正在拉开各种拉链,翻找各种塑料袋,隔着门能听到瓶瓶罐罐之间的敲击声。她大概在整理各种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吧,毕竟接下来要在老家生活一个月。而我呢…好像把电脑放在桌子上就完事了。
从房间出来,看见奶奶拿了袋橘子过来。
“尝哦,”奶奶说,“这些你和姐姐拿去吃,桌子上还有光饼跟花生,饿了就拿去吃哈。我出去给你们买菜做饭。”
奶奶年近古稀之年,但身子骨还很结实,白头发也很少。经常开着女士电瓶车在村附近的镇子里采购,我小时候就是她开车带我上下学的。
“你跟姐姐商量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奶奶说话慢条斯理,其实是因为普通话说不习惯,只能慢慢说,她一说本地话就会非常快。另外一提,奶奶是在伊世姐姐出生后才学普通话的,为了以后能很孙子孙女更好的交流。
我正想回头问姐姐,房间里的她貌似已经听到了,所以提前回答,“我要吃牙签肉!”姐姐喊道。
“牙签肉,好哦,”奶奶其实是前两年才知道牙签肉是什么,“尝嘞?”
“我都行。”
奶奶点点头,随后下了楼。我在客厅沙发躺了会儿,玩着手机刷着没什么营养的视频。乡下很安静,安静到耳边有滋滋的幻听声,马路十几分钟才能见到一辆车,老人们坐在门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寄养在这的小孩能给村子些许欢腾,但还是太静了,静到人们的一笑一哭都会在大街小巷响起回声。
窗外可见到的一切都是静态的,不管探出脑袋看多少次,都是一模一样的风景。但我知道时光生效着,它带走了它带来的一切。我下了楼,出门而去。
街边的店铺已经悉数关门,整个村子的小卖铺、面店、包子店、理发店…都不见了,我们曾经一起探险的小道,也被建起的房子封住了;我们一起嬉戏玩闹的水池,现在也变成私有财产了。放学必经的小吃街不再有了。那对做扎纸的特别亲切的爷爷奶奶也已经过世了。
我们拿着锅盖和树枝,用毕生热血占领下来的大树,以及我们历尽千辛万苦攀爬至顶峰建立起的王国,我也找不到了。这些东西其实早就没了,可为何,事到如今才来感慨呢。
“哎,尝哦,”一个低沉且含糊不清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万分熟悉,让我在听到的瞬间确定他叫的是我,“回来了。在这干什么。”
“好久不见,爷爷。”我说,“到处逛逛,看看老家的变化。”
他点了点头。爷爷比我还高上一些,他的身板挺直,身材以老人的标准来说非常壮实,他现在还能挑着扁担在山上砍柴。比起奶奶,爷爷的白发就显眼的多,两鬓几乎全是。脖子和胸口、手心和手背的皮肤有明显色差,都是劳动的痕迹。
“去见过蝶家的姑娘了么?”爷爷突然说,“他们家上周还问我你暑假回不回来。”
我知道爷爷说的是谁。冰凉的记忆让我内心一颤,虚无感向我袭来,意图将我好不容易找回的那些碎片再次吞噬。教室、河流、秋千、除夕夜、倾盆大雨、星空下的泥路、稻田里的爬虫…到处都有她的身影。
“嗯,我会去见见她的。”
随着爷爷离开。我呼出一口气,复杂的情绪在我体内交织,我不会让他们暴露在脸上,但他们好像因此变得更加躁动,想要撑破我的胸膛宣泄不满。
我记得她的家在哪,可我真的要去么。自己在害怕什么,无法解释清楚,我只知道大脑在尖叫,心脏在狂跳,每个毛孔都在发出警告。可我应该没有害怕她的理由,也没有不去见她的理由,我们并非什么不共戴天的关系,反而…
我调整思绪,记忆中的某处阴影正在发酵,我尽量不去思考不去感受,这样让我好受很多。随后,我顺着儿时的记忆前进。
村子里大部分都是红砖和混泥土堆砌起来的房子,那些黄土房和木房基本都拆了。但仍留有些土木解构的四合院,她的家就是如此。
门没锁,我还在外面就看见院子里拨茶叶的妇女,那是她的亲戚,以前在她家经常见到。她注意到了我,眯着眼观察我的长相,随后眉开眼笑。
“这不登煦的儿子么,暑假回来啦,”阿姨用本地话说道,我多少能听懂一些,“来找小莲是不是?她在楼上打游戏。”
“嗯,”我点头致意,“谢谢阿姨。”
木制台阶在我脚下发出蒙响,这声音以前有那么吓人么。我抬头看了看屋顶,以前觉得遥远的东西,现在离我好近。二楼的木质结构在我的重量下嘎吱作响,我开始担心自己把人家二楼踩塌了。放慢脚步,我已经能听见她房间里的游戏音效,以及她手柄的按键声。
我在努力让自己放轻松,我和她并非是什么久别重逢的同窗,倒不如说每年回来都会见到她。只是我那支离破碎的心,它的正中间,有着一扇不想打开的门,一道不想揭开的痕。我担心它会再次崩溃,随后彻底化作齑粉。
我扣响门扉。
“进。”里面的人说道。
我想死,她的声音让我想化成灰。人是一种生物,我希望自己是风。
推开门。她的房间还是那么小,床铺和电视的距离刚好够她跪坐着,游戏机连着电视,她还像小时候那样,偏要坐在地上玩。我看着那白色的人儿,皮肤在针刺发痒,我努力呼吸,但氧气没有进入到我的肺叶,我想动,但我的四肢像被切断。
雪白的头发随性地散着,遮住她的面庞。她还是那瘦弱且贫瘠的身材,苍白皮肤上的细小血管依旧触目惊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手柄上做着重复的动作,宛如从小时候起一直重复到现在,什么也没改变。
“你居然会来见我啊,禅羽。”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大海的尽头,通过海鸟和风传达给我,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声音,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
“别让我每次回来都要说一遍我改名了。”
“又如何呢,”她轻笑着,“这样叫你不还是会应我。”
她了解我,正如我了解她。我想离开,但我不能走,我停留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的身体辜负了我,是因为我辜负了它。
随着游戏画面中的角色死亡。她转过头来,她浓密修长的睫毛以及高耸的双眉,跟她的头发同样雪白着,犹如白雪皑皑的连绵天山。妖异的深红色眼眸睥睨着我。
我认得她。我认得她。我和她站在一起,也见过她独自一人。我童年的记忆到处都是她。她是我千百个睡梦中将我吻醒的唇,她是我千疮百孔身体中最痛的伤,她是给死亡带来生命的意义,她是给灵魂带来痛苦的孤独,她是我无数次的惊慌失措,她是我无数次的扪心自问,她是我喉咙拒绝念出的名字,她是我颤栗不止的寒流,她是我此生无法释怀的笑容,她是我破碎心脏停驻至今的温存,她是我的…
蝶允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