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中,她操作的游戏主角玛德琳在各种陷阱和悬崖之间跃动,通过跳跃、冲刺,把控距离和时机在跳台与墙体上如履平地。没有任何失误,甚至眼睛没怎么去看,靠着记忆去按按键,一气呵成地通过一关又一关。
这是我两年前推荐给她的游戏了。她似乎每天都在重复玩,没有在挑战自我竞速,也没录制下来展现自己的技术。就是单纯的,日复一日玩着这游戏。
她房间天花板的灯从不打开,最多就是打开夹在床靠背上的小台灯,她只接受这一点温馨的金色光芒,不过现在这盏台灯也没了。所以现在房间乌漆麻黑的,只有她白色的毛发在黑暗中荧光发亮。
我盘腿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玩游戏,像小时候一样。她穿着纯白的吊带连衣裙,也跟小时候一样,除了尺码大了。每当我想拿手机看眼消息,她就会用肩膀撞我,不允许我移开视线,但屏幕里的游戏我自己已经通关一遍了,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她握着游戏手柄,手指不断在上面按压,别看她骨瘦嶙峋,以前可是经常把手柄按坏,被我吐槽后改善了一些,角落一箱坏掉的手柄足以说明问题。而她的手腕上,有一小处凹陷的伤疤,虽然只有颗红豆那么大,但在她的雪肤上格外显眼。
游戏进入到暂停界面,她将手柄放置一旁,随后脱力似的侧倒在我腿上,大概是玩累了。她用鬓发在我大腿磨蹭,发出短促的哼声,我读懂了她的用意。我用手指帮她梳理头发,她的白发不仅看似霜雪,摸起来也如雪绒般柔嫩丝滑,即不杂乱也不打结,但她就是要我梳。
“禅羽,”她说,“给我推荐新游戏。”
“腻了?”
“嗯。”
玩一个游戏这么久才腻也是挺厉害的。但是要问有啥新游戏我也没法立刻想出来,她玩不了肉鸽和网络游戏,她特别讨厌一切事物没有按照原本预定好的去发展,对开放世界的接受度也低,给她太多事情去做她反而很难做决定。
“你就适合玩马里奥星之卡比这些,”我搓了搓她的头,“怎么还不买台ns。”
“淘宝上有好多种,价格都不一样,介绍也不一样,我不知道该买哪个。”
“要我帮你么?”
“嗯,”她抬手指了指,“手机在那边…”
话是这么说,她的头却没打算从我腿上起来。她累的时候声音会越来越飘渺,会边说话边吐息,腿向小腹弯曲,昏昏欲睡,手会抓着最近的东西,最后不省人事。
她现在已经到第三个阶段了,接下来手就会到处乱摸,再转过身来拽我的衣领或者耳朵。以防万一我先叫醒她。
“要睡去床上睡。”
“好,”她应道,“抱我上去。”
“我背后靠着的不就是床了,还要抱什么…”我知道她在耍性子,“算了,行吧。”
我拒绝不了她,拒绝不了蝶允莲的请求。这是小时候留下的…祸根,好在我已经长大,也重组过一次了,所以已经无所谓了。我先是扶起她的后脑,让我可以起身,再到她身侧,左手处于她肩胛骨下,右手处于她腿弯处。她很配合地将手勾搭在我脖颈。我腰腹一用力,非常轻松地将她横抱起来。不自觉地将她与桃乐丝的重量做了对比,她比桃乐丝高上不少,体重却相差无几。
“又轻了?”我问。
“重了一公斤哦,今年。”她说,“我有好好在吃饭,不用担心。”
我如对待倾国倾城的璞玉般,万分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生怕稍一用力她就会碎裂开来。我长大了,身高和力气与从前相差甚远,我变了许多,让自己和熟悉的人感到陌生。
她的双手还扣在我的脖颈,不肯松开。我只好撑在她身上。
“禅羽~”她轻唤我旧名。
我已经很久没有正视她了,胸口疑虑的乌云久久未散,体内凶暴的大雨无止无息。可如今,我再次直视她长大后的面容,才发觉她已出落的如此妖艳美丽,眉目如画绛唇含笑 。正如我小时候对她的幻想那般,蝶允莲成了亭亭玉立的雪美人。
“禅羽,”她又一次唤道,“吻我。”
我们曾在山坡细数漫天星辰,也曾被河水呛进喉咙品尝辛酸;我们曾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互相拥抱,也曾含泪带笑地度过同一天生日。那些美好与残酷,我们共同分担着,两只幼小的手心一直紧握着,但我们并非那样的关系,即使我们有过亲吻也曾坦诚相见,即使村里的大人们都笑谈我们的两小无猜,但我们并非那样的关系。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该放手了,”我告诉她,“允莲。”
我口袋的手机传来震动,想必是奶奶喊我回家吃饭了。我想抽身离开,但她并没有放手,反而用着力逼迫我俯下身子,她没有如愿,可她的手臂还在用力,随着腰腹的发力将自己撑到我面前。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她贴在我耳边,逐字逐句,“依旧是个孬种。”
她散发出的冷气向我席卷而来,窜进我衣服缝隙,涌入我的口鼻,侵袭着我里里外外,年幼时的恐惧感重回心头,我慌忙地想从她的桎梏中挣脱,却又怕伤着她。
“明明就想要的不得了,却总是担心伤害到自己,伤害到别人,对心的呼唤置若罔闻。”她没有罢休,继续说着,“可是又如何呢,伊禅羽,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回到我身边。掩耳盗铃地告诉自己长大了,变得不一样了,实际上做的事却没有任何改变。我都将自己送到你眼前了,你却害怕未知的后果而止步不前,因事态发展超出自己的能力而逃离,现在你又要打算逃跑了,是么?”
我将她双手甩开,从她怨恨的拥抱中脱出,她在痛诉我的罪行,咒骂我的软弱。我本该立刻逃离,但她撑起的身体因失去发力点而摔在床上,我知道这点磕碰不会有事,我太过可悲,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随后便被她白骨般的手掌握住面庞,她修长的手指掐着我脸颊两侧,异常的手劲将指甲送入我的皮肉。
“你是我的,伊禅羽,”她瞪大血红的双眼与我对视,欣赏我的恐慌与颤抖,如痴如狂,“我会让你承认,你早已离不开我,当你为了逃避孤独而在我身体刻下伤痕时候,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你是属于我的。”
我扯开她擒握的手,指甲划过的地方都像是被扯下肉似的,传来炽热的疼痛,但我无暇顾虑,我现在只想跑,越远越好。我离开她的房间,双脚快速交替着从楼梯下去,身后传来蝶允莲花枝乱颤地笑声。
“这就走了?”楼下拨茶叶的阿姨问道,“不留下吃饭么?”
“不了,”我说,“家里煮饭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她没有追出来。于是我继续迈开腿,大步流星,不知道去哪,也不管去哪,只想着离她越远越好。
黑色的手臂从过去向我伸来,它在拉扯我,意图让我再次面对昔日的景象,将那些好不容易忘却的事物重新灌入我的脑海,它已经握住我岌岌可危的心脏,一步不慎便会再次崩溃。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狼狈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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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完饭,我缩在房间的被窝里,刷着手机视频让自己分心。可我的喉舌仍然苦涩,我的肺部还在下坠。
她说的没错,即使换了名字也不代表我就能甩开此生的所有错误和糟糕,得到全新的开始。走在街上,只要我听到类似于“禅羽”的发音,我仍会回头去看谁在喊我。
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孩童时的我恶心到令人生厌,不愿承认那是自己,不愿想起那些时光的所作所为,但那的的确确就是我,即使与如今截然不同,那依旧是我。
而我…对蝶允莲犯下了滔天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