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魔女的嗓音甜腻得过分,格蕾觉得自己像被迫吞下了一大块糖,又不能喝水,喉咙便火烧火燎的,甚至感到了莫名的苦涩。
她想说没有。
她应当说没有。
她抬起头来,猛地看向多洛莉丝。
“我没有!”格蕾说,表情倔强,“我从来没有乐在其中!”
多洛莉丝微笑起来。
“那可不一定哦。”她说。
然后,女人眯起眼,变得像条毒蛇般美丽而危险,她俯下身,“咝咝”地在格蕾耳边吐着信子:
“事无绝对,剑圣大人,您或许确实不想被我这样对待,但事已至此……您敢承认么?”
魔女像捕蝇草。
格蕾坐在她腿上,被她抱在怀里,便成了被困住的虫儿。
虫儿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因为捕蝇草已经收紧了口子,分泌出消化液。
多洛莉丝抱紧了格蕾,为格蕾带去炽热得近乎要融化的感觉。
紧接着,她问:
“您是否敢承认,在我把您变成这样之后,您没有感到哪怕一丝的欣喜?”
魔女以她那深紫色的眸子紧盯格蕾的眼睛,仿佛早已洞穿格蕾心中所想般,她翘起嘴角,用笃定的语气再度发问:
“您真的没有产生过‘就这样活下去也不错’的想法吗?哪怕只是一瞬?”
“……”
格蕾忽然不敢与多洛莉丝对视了,她的目光飘忽起来。
她不愿撒谎,但更不愿向多洛莉丝承认她曾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她只能保持沉默。
但沉默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
所以多洛莉丝勾起嘴角。
与之相对的,格蕾把头转了过去,不再看多洛莉丝的脸。
只不过她不知道,她越这样做只会越让多洛莉丝愉悦。
“为什么不愿意回答呢?”魔女故意问,“难道我猜对了?您真的产生了‘就这样活下去’也不错的想法?”
格蕾当然明白魔女这是在对她用激将法,所以她并不觉得羞恼,她只觉得……有些迷茫。
多洛莉丝的戏谑从某个方面让她认清了自己,以前的她或许根本不会太在乎这种问题,但如今……如今她忽然开始忍不住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就像多洛莉丝丢给了她一块骨头,她便将之叼走,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是啊,」前剑圣小姐忍不住想,「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大概是因为所有人都尊敬爱戴剑圣,却又恐惧他,所以几乎没有人愿意与他亲近,除了斯嘉蒂——而成为小小魔女之后,虽然失去了所有力量,但她却收获了身边人的亲近。
拿起剑,成为剑圣,就没人愿意亲近她;丢掉剑,变成魔女,她就丧失了保护别人的力量。
这个世界大概是平衡的,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便会失去一些东西。
格蕾忽然觉得自己站在了一处很关键的岔路口前,剑圣与魔女两条道路自她脚下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远方。她必须在这两条道路中选择一条,并大概率再也无法回头。
「所以,到底会选哪条呢?」
多洛莉丝看着陷入挣扎的格蕾,饶有兴致地想。
也正是在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后,格蕾的神情忽然不再犹豫了。
前剑圣小姐抬起了头,却并没有看多洛莉丝,而是垂眸,轻声地,一字一顿地说:
“把我变回去,多洛莉丝,我不要成为魔女。”
仅仅两次呼吸而已,她便已经做出了抉择。
或者说,或许从一开始,格蕾的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
多洛莉丝却并不觉得惊讶,她似乎一早就猜到了格蕾会这么回答,但不知为何,她还是眯起眼,明知故问道:
“哦?这是为什么呢?自私一点难道不好吗?剑圣大人,您难道不想与身边的人变得更亲近一些么?要是您变回了剑圣的话,无论是您的老朋友斯嘉蒂还是您的弟子克莉丝汀,恐怕都会像之前那样,过分恭敬地对待您吧?”
“她们会膜拜您,会信仰您,甚至会虔诚地供奉您,但唯独不会想要与您平等相处——因为对她们来说,剑圣格雷根本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更像是一座神像。”
“谁会狂妄到想要与神像成为朋友呢?”
多洛莉丝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不复柔媚,而是变得温柔。
甚至带着宛如母亲般的慈爱,魔女轻抚格蕾的发丝,低声说:
“所以你是孤独的,剑圣大人,因为那群受你保护的弱者都不愿理解你。他们不敢,也不配站在你的身边——但我会,剑圣大人,只要您心甘情愿地变成魔女,我就会坚定地站在您身边。”
“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理解您了,我知道您想要什么,您渴望什么,所以我可以带给您其他人不曾带给您的幸福……”
她把下巴轻轻放在了格蕾头顶,她们两人的身形交叠在一起,看上去竟像是一对感情甚是深厚的母女,而身为母亲的多洛莉丝把女儿格蕾搂在怀里,告诉她:
“而您只需要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反正您已经为了人类付出了够多不是么?时间,金钱,精力……如果说人类是您的孩子,那么孩子总是要长大的,而您总是会衰老的,您不可能永远保护他们。”
“您也该放手了,倘若您不放手的话,孩子又该怎样独立呢?”
格蕾没有反驳魔女的话。
或许是因为……因为她也曾有过这样的顾虑。
过度的保护只会扼杀人类的可能性,作为剑圣的她总有一天会死,而如果她死了,人类又该怎样应对那些无处不在的危险呢?
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离开了她的保护,人类才能彻底强大起来。
温室里的花朵又怎么能承受得了狂风暴雨呢?
或许是多洛莉丝说中了她的心思,格蕾竟忽然觉得多洛莉丝之前说的话或许也有一定道理了——但她又有些茫然,她心想还真是荒谬,难道这个世界上最理解她这个剑圣的竟是贪婪魔女?
然后,她又听到贪婪魔女说:
“而且这个世界并不是缺了谁就无法正常运行的,不是么?剑圣大人,您才活了多少年,人类的历史又有多长?在您未曾诞生的那些岁月里,人类不也一路走来了?”
“或许从一开始,您的地位其实并没有您想象的那样重要,或许少了一个剑圣格雷对人类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会有第二个剑圣格雷,第三个剑圣格雷出现的。”
“所以,您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贪婪魔女抱着格蕾,把她娇小的身体完全包裹在了怀抱之中。
如果说格蕾是冥顽不灵的一块石头,那她便是熔炉,她试图以炽热的体温与感情融化格蕾。
格蕾感受到了来自贪婪魔女话语中的力量,她颤抖起来——但并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她无法反驳贪婪魔女的任何一句话,因为贪婪魔女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正确的,至少她没办法从里面挑出什么毛病。
格蕾忽然想到了被贪婪魔女捕获到之后,被带到魔女之巢后的经历。
那时贪婪魔女以阴谋诡计来对付她,折磨她,试图驯服她,然而失败了——所以贪婪魔女现在才会用这招么?既然阴谋诡计无法起作用,那便用阳谋。
于是多洛莉丝给了格蕾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多洛莉丝试图说服格蕾,变成魔女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她想要保护的人类来说都没有什么坏处,相反,她甚至能因此得到好处。
格蕾似乎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但她看不透多洛莉丝。
魔女的脸上似乎无时无刻不蒙着层雾一般的面纱——是微笑,魔女以微笑掩饰真实的情感。
所以魔女是在骗她么?
还是说,魔女说的都是真话,但这些真话交叠起来,却构成了一个甜美的谎言?
格蕾分不清真话亦或是谎言,她向来不擅长判断这些,以往的她只会挥剑……她觉得斩得断的是谎言,斩不断的是真话。
可如今的她已经失去了「剑」。
那,该怎么办呢?
不知为何,格蕾忽然想到了克莉丝汀——她想起了那天在雪地里她对克莉丝汀说的话。
“克莉丝汀,拿起剑,去做你该做的事!”
格蕾忽然安心下来,她轻轻地,近乎梦呓地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格雷……就算没有了剑,可你依旧要去做你应做的事……”
然后,她昂起头,不再犹豫,亦不再困惑。
“你说得对,多洛莉丝,”她平静地说,“过度的保护确实可能危害人类,我或许是该放手了。”
“而且正如你所说,我终究只是个人类,即便拥有再强大的力量,我还是会变老,会受伤,会死掉……”
前剑圣小姐转过头来,看向魔女,她的表情严肃,粉色的瞳孔中燃烧着某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光。
“就像柴薪终究只会燃尽,成为黯淡无光的灰烬,甚至无人知晓它们曾放射出何等璀璨的光和热一般——”
“但即便如此,就要放弃燃烧么?”
她紧盯着魔女的眼睛,反问。
然后,格蕾告诉她:
“不会,我不会放弃燃烧,多洛莉丝,我不像你一样聪明,我很笨,我想不明白那么多事,索性就不去想了。”
“我只会挥剑。”
“我只会在别人向我求助的时候向他伸出手。”
“只要我还没有老到挥不动剑,还活着,还能向别人伸出手。”
“因为——”
“这大概是除了挥剑以外,我唯一会做的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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