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7日
“那天我们干了什么？”我说。
“好像是吵架。”你说。
“是不是我先生气了？”我说。
“是你非要摔碎一只杯子。”你说。
“然后我说不行，因为我们不会制造杯子，所以如果你一定要摔的话，世界上就会永远少一只杯子了。这个世界给予我们的已经够多了，我们可以向它索取，但是不要浪费。”你说。
“然后我拉着你的手，覆上我的胸口。我说，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呢？我搂过你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你说。
“这是徒劳的安慰。我既不能缓解你的痛苦，也不能感受你的痛苦，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你说。
“我知道，你并没有真的生气。你真正痛苦的时候不会这样顺从地抱着我，你会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你说。
至于我生气的原因呢，是显而易见的。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最开不起的玩笑就是捉迷藏。
那天天气终于凉快了，你在院子里睡着了，青草没过你的身躯。整整一下午，我到处喊你都找不到你。后来你揉着眼睛出现在门口，头发很乱，身上还沾着草叶。不管你是装睡还是真没听到，我都跟你大吵一架，吵完之后我两天没跟你说话。
后来，我们的栅栏上也出现了花，红的，不知道是玫瑰还是月季。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植物上结了一些比较鲜艳的果子，也许是覆盆子，我们两个都没敢吃，但是却吸引了一只松鼠。而且松鼠成了我们的院子的常客，花败了以后，还是会来玩。
在那时，我眯着眼，你从草地的另一端跑过来，阳光把你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你对于能吃的东西最敏感，所以是你最先发现不知道从哪里爬来一株葡萄藤，也搭在栅栏上，上面结满了青绿色、几乎透明的葡萄。
“你先尝尝酸不酸。”你说。
“不酸。”我吃了一颗，看到你还是狐疑地看着我，就又吃了一颗。葡萄的汁水很足，你听到我嘴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就放心地摘了两颗放进嘴里。
“呸呸呸。”
我满意地看着你吐来吐去，几乎要用牙齿把舌头剔去一层皮。忍到这时，我脸上的五官才难看地拧成一团。远处的松鼠也被你吓跑了，院子里只剩下我的笑声。我们的院子向着阳光敞开，向着雨水敞开，这是一个没有回音的时刻，我们都尚未衰老。
这也是我们和好的契机。
我们和好以后，重新订立了规矩，那就是一个人在呼唤另一个人的时候，另一个必须迅速回应，否则惩罚是三天不许睡床。不过，如果不是我在抽屉里的几张废纸上发现并重新记在日记里，我们早就把这个规矩忘了，因为无聊依然是我们要集中所有精力对付的敌人。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合作类的活动。我想到了一个，我们可以跳舞，之前还没有试过。”你说。
“好啊，搭个舞台吧。”我说。
“不用了吧，我们在麦地里跳就行。搭舞台太麻烦了，而且我们没有幕布。”你说。
“不是有现成的木板吗。”我说。
我带着你去把村里除了我们以外每一户家的门都拆下来了，等用手推车运到地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一望无际的麦田翻腾着波浪，晚风吹动着我们的裙摆。我们有锤子，却没有钉子，等第二天去街道的铁匠铺里才找到一些。我们不懂得发力的技巧，把这些木板钉在一起就很不容易了。大约十几平米的舞台被我们弄得歪歪斜斜，摇摇欲坠。木板之间也不是严丝合缝的，说不定哪里会有裸露的钉子，我们都不敢光着脚踩上去。
“你看，这时候就用上了吧，要是我们还有做木工的书，也不至于要自己摸索。”我说。
在我们完成后，麦地里出现了一座雕像，大约有两人高，没有底座，她的脚踩坏了几株麦子，深陷土壤。这座雕像既不像你也不像我，而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她的一只手护在胸前，一只手伸向前方。她的裙子将要滑落，露出双肩。这本该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她的裙子的褶皱十分明晰，她的睫毛长度也恰如其分，甚至连眼球都有精细的纹理，可惜她的面部有一处凹陷，她的腰也缺损了一块，但对我们来说，这依然是美的降临。
“这里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座圣女雕像？”我说。
“你怎么知道是圣女？你认识她？”你说。
“我就是知道。”我说。
“在跳舞之前，要将小提灯挂在圣女雕像的手上。你觉得这样会不会很有仪式感，很神圣，就像是圣女亲自为我们照明一样。”你说。
提灯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是每次给灯上油都会弄得两手油乎乎的，我们没有肥皂，这种黏黏的感觉会持续半天。所以这个活我们谁都不想干，我们平时宁愿用蜡烛也不用这个。这次我们猜拳决定由我来做，上完油之后我把手在你的裙子上擦了擦。
“下回我就把油抹你翅膀上。”你恶狠狠地威胁我。
夜晚随之而来。条状的流云布满天空，割裂了落日，染上脏乎乎的橘黄色，这幅景象如同你被我印上油渍的裙子。我们在脚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粗织的亚麻布，才小心翼翼地踏上舞台。小提灯发出萤火虫一般的柔和的光晕
“现在没有主持人，就由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下你吧。你是天使，是诗人，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姐姐，是我的恋人。”你说。
“再说点别的，你不是读了很多书吗。你给我写一首情诗吧，你还没给我写过。”我说。
“我不会写情诗，但是我早就为你写过诗了：
在我叙述到你之前
你就介入了我的生活
从今往后
一切不必停顿
下一秒就献给下一秒
我本想把我们比作琴弓，‘可是那打动我俩的一切/把你我连在一起，像琴弓/从两根弦上拉出一个音符’。但那不是我的句子，而且我不知道琴弓是什么。”你说。
“你已经很好了，你比我要更好，你能给我属于你的新的东西，就像一只蝉送给我一片雪花，而我只能给你我原本就有的东西，哪怕我原本一无所有。”我说。
我牵着你的手，我们缓慢地交错踏步，每跳一个节拍，舞台都会轻轻晃一下，搞得我们都有些晕眩。但这是令人沉醉的晕眩（虽然我们没喝过酒，不知道醉是什么感觉），正如我们平时的相处——有时我们会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一天，什么都不想或者什么都想。我们没有曲子，只有你飘扬的歌声。我们的裙子也随我们的动作飘扬，相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