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狸家里是卖肉的。
她爸原来是个用刀干净利落的厨子,有一手好刀工,在当时也算小有名气。
然而好景不长,她爸所在的酒楼被投诉有食品安全方面的问题,连带着那些个厨子一起背上骂名,很快被迫倒闭。
名气臭了,赖以为生的技艺遭到质疑,手中的存款也都投进了“辟谣”的无底洞中,很快便一无所有。
怎么办?
虽说切肉讲究一个大开大合,但好歹也是个厨子,处理食材也还算利落,于是就卖起了肉。
按古时的说法,这叫做“屠户”。
杜狸更喜欢这个说法,因为要是不这么叫,那就变成……
“那个是杜狸,听说家里是卖猪肉的。”
“噗嗤,卖猪肉的?听着有点好笑。”
面对数不清的怪异目光,她感到羞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选择沉默。
这是不大合理的工作歧视,但现实中比比皆是。
杜狸讨厌那种带着浓厚蔑视色彩的语调,从高中开始就不再透露家人的工作情况,免得整天面对四处乱飞的流言,但……初高中一所学校。
各种各样的那流言直到高中毕业才结束。
比如说“她一定很粗鲁吧”、“虽然没见过,但肯定长得丑”、“听着像是手里冒油”。
她伸手理了理过腰的长发,仔细观察了一下手机中那个世界第一好看的美少女(自封),思考:一向轻声细语说话的自己到底哪里粗鲁了?!
这是污蔑!
杜狸以为,等上了好大学,肯定就不会遇到这帮刻板印象的幼稚鬼了。所以她学呀学,把高中的所有游玩时间都拿去刷题背书,卷了整整三年。
终于啊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高中生活,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几个月后,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她踏入了大学。
“杜狸,你家里是干什么的呀?”
“我吗?我……”
其实杜狸犹豫过。她以为只要拥有足够的学识,就不会发生那样令人作呕的另类欺凌。
然而她错了,错得很透彻。
当她说出那个理应被平等对待的职业之后,气氛凝固了几秒。
室友们嘴上说着不在意,脸上的表情却相当诚实。那一张张微微扭曲的笑脸非常刺眼,既谈不上蔑视,又处处表露出一股子疏离的味道。
杜狸蒙受着白眼长大,她善于观察,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脱离苦海了吗?如脱。
以上那种毫无愉快可言的生活持续了超过十年,最终在工作后终结。
为什么呢?因为上班了之后不再那么容易亲近,没人再时不时好奇地问一句“你家里是做什么工作的”。
因为不问,所以没有。
那要是有人问呢?
杜狸不敢细想,反正她是不敢再说了。
沉默十年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好在以后都不用面对,不得不沉默的窘迫与尴尬。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杜狸?已经下班了,还在这愣着干什么?”
“啊?”
“啊什么啊,你也想留下来加班?还不赶紧跑,等会儿老板就要来逮你加班!”
“沃趣,别!我这就走——”
杜狸朝着同事笑了笑,从过去的烦闷中起身,重新看向了她如今的生活。
明天开始就是休假日了,不想这些晦气的。
她三两下收拾好东西,慢悠悠地走出公司大门,踏上回家的路。
一路上,她逐渐按捺不住心中对放假的喜悦,脚下的步伐越发变形,活像是个蹦蹦跳跳的麻雀。
一想到接下来几天不仅不用早起,还没有微信工作群的轰炸和临时蹦出来的加班,整个人都舒畅了。
就算遇上了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也忍不住向其微笑致意,心里打趣着自己是否会被当成怪人。
放假的感觉,太爽啦!
也许是因为心情舒畅,脑子里几乎都是些放假后的愉快画面,杜狸整个人都飘忽忽的,差点都没察觉到自己走错了小区。
“哎哟,这不杜狸吗,笑得这么开心,遇上什么好事啦?”
要不是刚好遇上邻居家的张大妈,可能还真会走错。
“嗯……?啊,张阿姨,没想到在这儿遇上您了,真巧啊。”
杜狸一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赶忙从喜悦中缓过神来,急匆匆地跟张大妈打了个招呼。
刚搬进小区的时候她没少受张大妈照顾,邻里之间相当和谐,时不时唠唠家长里短,有什么说什么,甚至大爷大妈之间那点小八卦都没少说给她听。
比起长辈晚辈,她们更像是跨年交。
“这不是到休息日了吗,放好几天假呢!。”
“放假啦?那挺好。听说现在那竞争激烈的,进了好公司都不安生,假期都没几天,还要整天忙里忙外的……哎哟,瞧我这嘴!放假是该开心开心,想这些做什么……”
说到最后,一贯的大嗓门却越发安静。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骤然紧绷起来,一道道沟壑皱作一团,像是陡峭的丘陵。
老人的羞郝很难见到。
张大妈早已年过半百,那张脸上也早已寻不回逝去的年华。
但杜狸却觉得,张大妈远比她过去的那些所谓“青春”的人们要好看许多。
无法在同龄人中找到的尊重,反而在若干年后,出现在了本应有代沟的长辈身上。
杜狸不得不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说起来,阿姨,前几天不是说,您儿子最近要回家了,不知道现在……?”
张大妈一拍脑袋,立马忘记了方才的尴尬,笑容又灿烂起来:“就这两天,就这两天!”
她举起手晃了晃,好让杜狸看清楚她提着的塑料袋里装着的东西。
“孩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我可得提前把准备都做好。”
【转移话题大成功!】
杜狸脸上笑容依旧:“这不是好事成双嘛!”
张大妈笑得更开心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眼珠子一转,旁敲侧击道:“哎,对了,我儿子跟你年纪也差不多,要不要……”
“阿姨!”
杜狸立马比了个大大的叉。
“哈哈,说着玩呢,我可不是喜欢乱配对的老顽固。”
张大妈哈哈一笑,这事儿就永远地翻了篇。
杜狸松了口气,接着说:“我这两天放假也没什么事儿,要是您忙不过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就是了,我对自己的厨艺还蛮自信的。”
“这怎么好意思!”然而张大妈只客气了一秒,“不过说来也惭愧,我这手艺也就一般般,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下次见面也不知道多久……”
很显然,她需要一顿像样的“宴席”。
杜狸都不用想,就知道下一句话是什么。正好她这次假期比较长,抽出一两天也无所谓,别说几道菜,就是来一卓顶级的大餐都不在话下。
作为厨子的女儿,她没少跟着学。
可她一口应下的准备都做好了,却迟迟没有等到下一句。
杜狸缓缓扣出一个“?”,仔细端详起眼前突然沉默的人。
张大妈似乎想说什么,张开了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她们一对上眼,她就立马移开了视线,像是触了电。
怎么了这是?
“阿姨?”
张大妈的笑脸消失,眼神复杂地看着杜狸,那张脸又再次皱了起来。
“小杜啊,有个事儿,就是……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杜狸看着她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您直说就行。”
没有人知道,年轻女人的手下意识死死攥住了衣角,一如年幼时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紧张成这样?
“这……那我说了,不过闺女儿啊,你先别激动,这事儿不太对劲,我回头……”
张大妈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杜狸实际上没有听清楚多少,她一直都心不在焉,很难再分出多少注意力。
她唯一听明白的,就是——
谣言。
新的,来源不明的,谣言。
跟过去别无二致。
“闺女儿?”
杜狸靠着本能回了家,锁好了大门,之后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随后,她浑浑噩噩了一整天。
“什么叫……不干净?”
她是屠夫的女儿没错。
卖肉的,粗鲁的,丑陋的……怎样都无所谓,那好歹有点根据,她至少能搞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被嘲笑。
屠夫的女儿?没关系,藏起来就好了。粗鲁?没关系,性格是可以改变的。丑陋?也没关系,努力打扮打扮自己,变得更漂亮就好了。
但假如是莫须有的头衔,她该怎么办?
想不到。
没有办法。
“我要怎么样……才能摆脱?”
佯装出的美好在这瞬间骤然破碎,仅剩下那个早已破破烂烂的布娃娃。
杜狸再一次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