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者的领袖们并不追求统治,”康纳趁着这点时间希望继续展开对话,他向海尔森保证道,“这里不会有君主,人民会得到权力——事情理当如此。”
海尔森慢慢地摇摇头,面露悲伤。“人民永远都得不到权力,”他疲惫地对康纳说,“他们能得到的只是权力的幻影。真正的秘密是:他们并不想要权力。权力所附带的责任太大,他们承担不起。这就是为什么只要一有人担起责任,他们马上就会趋之若鹜地追随。他们想要别人来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他们向往着别人这样做。这不足为奇,因为全人类生来就是要服从的。”
父子俩再度交手,两人都流出了血。
“就因为我们天性就趋向于被统治,而你们认为没有谁比圣殿骑士更适合统治这个世界?”康纳反驳道,“真是个可怜的提议。”
“但这就是事实!”海尔森大喊道,“道义与实践是两头截然不同的野兽。我是从本质上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以我希望的方式。”
长时间的交手后,两人都已经变得疲惫不堪,战斗也不像之前那么激烈了。可是,父子现在互为敌人,这场战斗一定会有个了断,两人也如此认为。
“不,父亲……你已经放弃了——而且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做跟你一样的事。”康纳悲哀地自言自语着。
忽然间,一颗炮弹打在了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引来了十分剧烈的震动,墙面的石块纷纷脱落。康纳被这一阵爆炸的强风甩到了很远的地方,摔在了地上。
他强忍着痛苦站起了身,刚才的那一发炮弹使得庭院中满是碎片和缓缓沉降的尘土。康纳眯着眼穿过了飞扬的尘土,发现了趟在地上的海尔森,面目狰狞,他离刚才被炮弹轰出大洞的墙那一边更近,受到冲击波的影响更严重。
康纳缓步走到他的父亲面前,弯下了腰,海尔森看着康纳,稍微挪了挪身子,他在尝试将拿到冲击波震到了他刚好够不到的地方的佩剑。康纳朝剑踢了一脚,使那把剑飞到了远处,而后他忍着疼痛,龇牙咧嘴地朝海尔森俯下身子。
“投降,我就饶你不死。”康纳对他的父亲说。
海尔森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伤痕累累、青紫交加,可即便他已经失去了抵抗康纳攻击的能力,他还是笑了出来:“一个将死之人还满口的豪言壮语。”
“你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康纳答道。
“啊……”海尔森的状态可要比他年轻健壮的儿子差的多了,但他依旧在笑着,露出了他那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但我可不是一个人……”
闻言,康纳转过身去,此时两名堡垒卫兵冲进了庭院中,他们举起了滑膛枪,站在康纳够不到的地方对准了他,只要他敢有任何动作,忠诚的卫兵都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此时海尔森已经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部下,这也正是他们没有将康纳杀死的唯一原因。
康纳将目光转向了他的父亲,此时的海尔森倚靠在墙上,咳了几声,啐了口唾沫,然后抬头看着康纳,这样问道:“即便当你们这些人似乎要大获全胜之后……我们仍然会东山再起,哪怕你们有再伟大的刺客先贤,哪怕他们将我们的势力压制的再怎么彻底。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康纳摇了摇头。
“因为骑士团是由觉悟所催生的产物。我们不需要信条,也不需要什么绝望的老头来教导我们什么。只要这个世界还是它本来的样子,骑士团就能存在。这就是为什么骑士团能永不灭。”
康纳沉默着,思考着海尔森的话语,哪怕这有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思考了。他不知道他的父亲会怎么样做,但接下来的发展让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知道答案了。几声枪响突然间爆发出,瞄准着可能的两名士兵应声倒地,他们被狙击手的子弹干掉了。
康纳趁此机会向前冲了过去,在海尔森反应过来之前,将他的父亲撞倒在石块上,戴着袖剑的手向后一拉将袖剑弹出。
随后,伴随着一阵也许是源自徒劳无望的冲动,康纳意识到他发出了一声呜咽,他已经将袖剑刺入了海尔森的心脏。
当袖剑刺入时,海尔森的身体猛地一抽搐,随后就放松了下来,与他自己的心情一起。当康纳将袖剑收回时,他正在微笑着,轻轻地说:“别以为我会捧着你的脸颊说我错了,我不会流泪,也不会去猜想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我相信你会明白的。”
康纳跪了下来,伸手抱住了生命正在从身体上消失的父亲。他感到现在……空无一物,他也没有流泪,就和他怀里的父亲一样,他已经感到麻木,他为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而感到深深的疲倦。
“不过,”海尔森说道,他的眼皮开始颤动起来,血色开始从他的脸上褪去,“某种程度上,我依然以你为荣。你展现出来的过人的信念、力量和勇气,这些都是崇高的品质。”
海尔森带着讥讽的微笑,将他的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很久以前……我就该杀了你的……”
然后,生命彻底离开了海尔森的身体,康纳没有将悲哀暴露在脸上,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的父亲。
良久,康纳在海尔森的遗体上摸索起来,他要寻找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母亲告诉过他的那个护身符。他从海尔森的衣服内袋中找到了一本笔记本,康纳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海尔森写的日记,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收了起来。
可是康纳并没有发现那个护身符,想必在这最后一次见面之前,海尔森就已经将它转移。于是,康纳合上了他父亲的眼睛,起身离去,至于海尔森的遗体,不久之后想必圣殿骑士的人就会将其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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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寒冷刺骨的夜里,康纳终于在开拓地的康内斯托加客栈找到了他的仇人,他已经追踪对方一个月了。
查尔斯·李就坐在阴影中,向前耸着肩膀,手边放着一瓶酒。相对于上一次见面,他变老了一些,整个人蓬头垢面,留着粗硬不羁的头发,康纳再也无法找到一丝昔日军官的痕迹,但康纳能够肯定这就是查尔斯·李。
当康纳靠近酒桌时,李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圈发红的眼睛瞪的他被吓了一跳。不过,任何疯狂的迹象都已经被李压抑住了,看见康纳时,李表现得无动于衷,似乎还有一丝的解脱。
李沉默着便酒瓶递给了康纳,康纳小酌了一口后又把瓶子还给了他。然后,他们在这无人的酒馆里坐了很久。
最后,李看着康纳一言不发,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于是,康纳弹出了袖剑,等李合上眼睛时,将它刺进了对方的身体,直接捅进了心脏,查尔斯·李一声不吭地死了,康纳把他放倒在桌面上,就好像他是醉倒了而已。
然后,康纳伸手从查尔斯·李的脖子上取下了那枚护身符,将它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时间,它散发出了柔和的光芒,他将护身符塞进衬衣中,然后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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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纳牵着马,穿过他族人的村子,心中越发感到难以置信。田地被精心打理过,但当康纳回来时,它本身已经被废弃,屋子里空无一人,炊火也已经冷却,在他眼前的唯一活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猎户——他是一个白人——他坐在火堆前,正烤着什么东西。
当康纳靠近那个人时,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来者,然后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滑膛枪上,康纳连忙挥手表示他没有恶意。
老猎户这才点点头,和蔼地说:“你要是饿了,我这儿还有多余的东西可以吃。”
但康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知道,他问道:“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大家都到哪儿去了?”
“迁到西边去了,他们已经走了好几周了。似乎说国会把这几块土地给了几个从纽约来的家伙。我猜国会是认定他们不需要征得住在这里的人的同意就能决定这件事。”
“什么?”康纳有些难以置信。
“就是这样。这种事情发生得越来越多了。商人和农场主想要扩张土地,就把原住民都赶走了。政府说他们不会征收已经有主人土地,不过嘛……你自己已经看到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康纳问道,他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着村子——在一些地方,他曾经能够看到他的族人,陪伴他长大的人,可是现在他一个人都看不到。
“我们现在自力更生啦,”老猎户继续说道,“没了快活的嘤国老伙计提供的原材料和劳动力。这意味着我们得靠自己动手了,而且还得付钱。出售土地是个快捷的办法,而且也不想收税那么惹人讨厌。既然有人说是税收引发了这场战争,那么当然不能急着把这些事摆回到台面上去。”
他嘶哑地大笑一声:“我们这些新领袖啊,都是些聪明人,他们知道暂时还不能征税,这太快了,太……嘤国范儿了。”他凝视着火堆,喃喃着:“可该来的还是会来。历史总是重复的。”
……康纳谢过了老猎户,走向了长屋。
我失败了。我的族人已经离开——被那些我认为会保护他们的人赶走了……康纳悲哀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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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纳蹲在森林里的一片空地上,注视着手里捏着的东西:母亲的项链与父亲的护身符。
他对自己说:“母亲,父亲,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母亲,我曾许下诺言,要保护我的族人。我曾以为如果我能阻止圣殿骑士,如果我能让革命摆脱他们的影响,那么我支持的那些人就会去做正确的事。我猜,他们确实是做了,他们做了对他们来说正确的事。
“至于你,父亲,我曾以为我们可以携起手来,可以忘掉过去,打造一个更好的未来。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也能像我这样看待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但这只是一个幻想,而这一点,我早就应该明白的。我们无法和平共存,是吗?是这样吗?我们是注定要争执不休吗?注定要互相争斗吗?
“我有时也经历过困难,但从未比今天更加艰难。眼看着我所努力的一切被扭曲、被丢弃、被遗忘。你或许会说,我所描述的正是人类整个历史的重演,父亲。那么,你现在会笑吗?你希望我说出你一直渴望听到的话吗?证实你所说的话?说一直以来你都是对的?我不会那么说。即使现在,即使我面对着你那些冷言冷语中的事实,我也拒绝那么做。因为我相信一切仍然可能改变。
“我或许永远都不会成功。刺客或许会徒劳无功地再奋斗上一千年。但我们不会停止奋斗。”
康纳开始挖土。
“妥协。每个人都坚持着要我妥协。所以我也学会了。可我想,我的妥协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我现在意识到,这要花上很长时间,我意识到前方的道路不仅漫长,而且还笼罩在黑暗之中。这条道路不能总是带我前往想去的地方——而且我怀疑自己能否活着看到它的终点,即使如此,我还是要沿着它继续走下去。”
他不停地挖着,直到他挖出来的坑足够深才停止,它已经比埋葬尸体所需的坑还要深了。
“因为希望会伴我同行。面对所有那些坚持,我转过身去,继续前进:而这,这就是我的妥协。”
他把护身符扔进了坑里,铲起泥土盖在护身符的上方,直到它被妥善藏好,然后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