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换了个囚笼,似乎还是那个她憎恶至极的、将自己的家庭和宗门都摧毁了的尘剑宫。
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的池羽君望着仙舟上另外几人谈笑风生的背影,如是想着。
她所处的这片天空,蓝得好广阔啊,蓝得她窒息,蓝得她有些自惭形秽。
她感觉在这蓝天下,她懦弱无助的灵魂无所遁形。
池羽君说不上那种被人关起来的感觉。
有时候本能地有些抗拒,有时候却又很喜欢。
似乎在很久以前,她是厌恶被禁足、被束缚的。
但竟然也慢慢地习惯了,甚至于一边反感排斥一边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
她的身体在渴望拥抱外面的世界,又在渴求有形的枷锁将她僵木的躯壳固定住。
她的灵魂在渴望阳光下的自由,又在渴求那些禁制与锁链能够给予她孱弱的思想一个名为安全感的锚点。
池羽君还记得某一天,父亲和姐姐郑重其事并且满脸兴奋地告诉她,她精神上的小毛病已经治好了,可以不用再被冰凉的手铐脚镣束缚住了。
那时候席卷全身的,只有即将被亲人抛弃的恐惧,那种极大的恐惧仿若不可名状的黑洞,迅速让她的情绪沉入死寂、陷入崩溃,直到姐姐拍着她的背安慰那个还是少年的她、反复安慰她不会抛弃她数十遍,她情绪的崩溃才渐渐好转。
她好想回家啊,好想回到那时候啊,好想回到家人身边啊。
可池羽君自己心里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自己从灵仙教再度去往尘剑宫,不过是从一个龙潭,又到了另一个虎穴之中而已。
方故渊都把她爹杀了,难道还会放过她吗?
只是自己暂时转变了性别,他没认出来而已,还把自己当成了别的什么人——
一旦他发现了自己就是那个从他手下侥幸逃离的男人......
无疑是死路一条。
或者,自己赶在他发现自己的身份之前,先把他杀了......
池羽君这时候忽然有些后悔了,后悔上了自己杀父仇人那巧言令色的当。
是了。
难怪父亲说仙道的人都很可怕,一个个蛊惑人心蛊惑得厉害,当时方故渊脸上的不过是一个笑容而已,自己就跟着了魔似的居然答应了他,还产生了一种虚无缥缈的好像被人救赎一般的幸福感。
果然厉害,那明明只是一个诱骗她的陷阱罢了,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就让她失了心,错把仇人当成恩人和救世主。
现在清醒过来,却已经退无可退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蛰伏在方故渊身边,等待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杀死而已。
池羽君不知道的是,她这种想要背刺刚刚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的行为,叫作恩将仇报,因为她没有道德底线,甚至连“道德”这个概念都没有。
她更不知道的是,对于一个囚犯而言,负责关押囚犯的看守者不再担心他会逃走,这究竟是怎样可怕的概念。
望着尘剑宫众人热热闹闹的背影,池羽君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不属于他们,更不属于这里。
她只知道,自己又饿了。
另一边,夜风奏和方故渊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以及恶意。
夜风奏微笑着徒手捏死了几只小虫子,就像是开口聊起今天的天气那样平淡无奇,他的身上也没有丝毫锋芒杀机外露,如果走在街上,兴许只会被当成哪家出来逛街遛鸟的普通中年人。
“故渊啊,说到底,这凤凰身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对象。现在她等阶还不高,对咱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可若是她慢慢修炼起来了,那咱们爷俩儿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咯,你要小心啊。”
“师尊教育的是。”
“还有。”夜风奏的面色难得带上了几分一本正经。“你之前提起过,她会吃人对吧?以她那水平的蛊术,对于我们或许没有什么威胁,可对于门中那些修为不如她的弟子,还有那些没有防备的普通人来说,那可真的是——嘶,子悠啊,你上次说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夜风奏说着说着,把头转向正望着角落里的凤凰身出神的韩子悠。
“啊...喊我?”韩子悠从那种沉浸式的离神状态中反应过来。“‘降维打击’!”
“对,降维打击,是这个词儿。子悠啊,你怎么看人家姑娘看得眼睛都直了啊,你喜欢?你要是喜欢,问问你大师兄能不能给你个机会,帮他带带这姑娘,顺便也给你大师兄减轻点儿压力。”
“不不不不不。”这回韩子悠被货真价实的吓到了,连连摆手。“我就是看看她...而已,无福消受无福消受。”
夜白芷一看能够攻击韩子悠的机会来了,立马手指掩唇,不怀好意地接腔道:“五师兄怕不是有贼心没贼胆吧?看别人的时候那么起劲,要让他自己上,那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真不是!我就看看,怎么了嘛!”韩子悠冲夜白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子悠师弟若是有空,倒确实可以帮我带带她。你知道,我平时也忙,和这位...姑娘的性格似乎也有些合不来。我倒是觉得,你那性子,最适合让她敞开心扉了。”
方故渊眉眼含笑。“以后若是不出意外,她怕是要喊你们师伯了,你们也知道她的情况特殊,要是有冒犯的地方,多担待着点儿吧。”
“哎呀,放~心~”
夜白芷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要知道,她原本算是门内排得上号的弟子中辈分最小的,这会儿能多出一个辈分比她小的,自然是觉得自己的档次升了一级,从倒数第一变成了倒数第二,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咱们和大师兄什么关系,大师兄的好徒儿,那自然也是我和子悠师兄的好徒儿啦——”
夜白芷冲韩子悠挤眉弄眼,还故意学着方故渊徒弟的口吻作怪。“咦~~五师伯~你该不会不待见人家,不好好教人家学东西吧~”
“......”韩子悠被她整得无语,碍于掌门在场也不好意思像往常那般打闹,只得含蓄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哎呀好了好了。这话题都拐到没边儿了。”夜风奏分明自己都憋不住笑,却还是要摆出一副长辈的威严做派,硬生生把撒开丫子乱跑、差点收不住的话题给拽了回来。
“故渊啊,你之前跟我提的事情我考虑过了。等回到宗门,我会出手替凤凰身把她的命途封闭一部分,至少不能让她随心所欲地使用蛊术了——蛊虫操控防不胜防,这东西要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地提防着,咱们尘剑宫的弟子们那可都要没法修炼了。”
“弟子明白。”方故渊点头。他就是再怎么打算给她自由,也绝不可能拿其他无辜师兄弟的性命开玩笑。凤凰身的攻击性很强,他是知道的。纵然他能一直警醒着,保不齐也会有个疏漏的时候,倘若因此害了人命,那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嗯,我会尽量让封印不影响她的修炼,你也要和她好好考虑清楚,今后的路究竟要怎么走。还有,故渊啊,如果实在不行,就让她拜在我门下,排在你白芷师妹后面也不是不可以,你还年轻,不用也没必要承担那么多。”
夜风奏这也是为了方故渊好。当下,凤凰身的身份特殊又敏感,有了邵峰的事情之后,除了蓬莱方家的人收留她之外,其余人很容易就会被盯上并且被扣上“怀疑别有用心”的帽子。方故渊将她留在身边,很显然也会遭到这样的质疑。
然而实际上,仙道若是想将她除掉,理由也相当充足:她害过人,她的手上沾染过人命,并且至今不知悔改,是个不折不扣的邪道妖女。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尘剑宫毫无疑问能落得一个“包庇要犯”之名。
夜风奏和方故渊暂且还不知道九天会如何看待此事,其他仙门的高层又会如何搅风搅雨。反正,这件事不会就此终了是肯定的。
“没事的,师尊。提出要收留她也是我做的决定,一切一并由我一人承担,不能连累宗门。实在不行的话,我领着她退出宗门,您对此事保持一无所知的状态就行了。”
方故渊没有退让。夜风奏的苦心他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更不能让自己的师尊因为自己的事情受牵连。更何况,方故渊心中有愧,他做这一些不完完全全是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存着弥补过去的心思。
“唉,你这孩子,就是倔......”
夜风奏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他哪里会不知道,向来理智、以宗门为重的方故渊实际上跟他妈一样,重情重义。可在这个世道,善良既是一种美德,又是一种罪过。
坏人只要做一件好事,就会有人替他洗白,说他洗心革面。
可要是好人做了一件坏事,哪怕是好心办了坏事,那么立刻就会惹来非议,会被追着质问之前的善行是不是都是装出来博取名声的。
这年头,好人难当,不犯错的好人更难当。
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