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悠没有看错,方故渊的心态的的确确出了某些难以言喻的波动。
池羽君那副极富破碎美感的残躯,她饱受折磨的心智,很难不让方故渊联想到一位已逝的故人。
几乎是须臾之间,他产生了对方还活着并且就在他面前的错觉,下意识地就把这个新收的便宜徒弟当作了那位故人的替身。
方故渊心里或许有些愧疚,但却不多。
毕竟,救下这位无亲无故的凤凰身,也是沾了那位故人的光——如果不是已逝之人的遗憾无法弥补,方故渊也不会那么冲动,冲动到做出不符合他平日行事准则的事情,甚至跑去和灵仙教的教主对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活着的人是永远没办法胜过已经死去的人的。
活着,就意味着二者之间还有未来,还有弥补的机会,还有圆满的可能。
但人死了就是死了,像是一个痛至骨髓的伤疤,会在某一个阴雨天或是什么日子隐隐作痛,在骨头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哀鸣,那种清醒的疼痛让人撕心裂肺,让人只能望着那道疤痕、感受着那道天堑般遥远的距离,如迷梦般回忆追逐过往共同经历的泡影,在脑海中幻想自己还能与他共同度过怎样的时光。
但是,也仅仅止步于幻想而已了。
那种痛,那种恨,那种悔,是活着的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如果以后两人感情逐渐加深,方故渊大概是会觉得对这位新收的徒弟有所亏欠的,但显然不是现在,显然不是刚认识没多久、对方还说想要杀自己的现在。
——反正不过又是一个小辈而已,自己又不会对她产生多余的感情,无所谓的,能把她的三观纠正回来就不错了,还有身上那些不断侵蚀着她生命力的蛊虫,能清除就清除掉一些吧。
方故渊摸着池羽君的头,摩挲着她的秀发,如是想着。
然而这师徒之间相亲相爱的瞬间很快就被打破了,池羽君嫌恶至极地把头往后缩,避开了方故渊的手。
“别碰我!”
方故渊果然就没再接着碰了。幻想顷刻间陷入幻灭,如此生疏厌弃的动作和表情显然不会是他心中那位故人会对他做出来的,考虑到自己这位徒弟本就对自己有很大的不满,方故渊认为自己没必要再做惹人生厌的事情。
“其实通常来说,徒弟不会这么和师父说话的。”方故渊很平静地收回手。“你现在这语气,听上去我不像是你的师父倒像是你的仇人。”
呵,可不就是仇人呢吗。
池羽君翻了个白眼。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能恶心死方故渊。
杀了她爹,强行收她为徒,嘴上说着尊重她的意见让她给自己取名实际上不还是施舍一样扔给她一个听上去就女人味儿十足的名字。
怎么?大壮不好听吗?二牛没品味吗?三毛怎么你了?
又要征求自己的意见,自己提出异议又不听,真是虚伪,虚伪到家了。
“我不喜欢迟雪舞这个名字。”池羽君连师父都懒得喊,按说她应该喊师尊的。
“为什么?”
“品味太差。”
方故渊的眼神转变成了诧异。他原本以为品味差的是他的徒弟。
“那你觉得...呃...哪种类型的名字品味好?”方故渊试图理解徒弟的品味,想着要么换个风格接近又能勉强符合他自己审美的。
池羽君一定要突显出自己身为男性的那种感觉,什么风花雪月的,她不喜欢。
于是她又搬出大壮等人名为自己站台。
方故渊很难接受一个长着这么漂亮的脸的女孩子自称大壮,他觉得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他人也接受不了。
梅开二度,再次被毙了。
池羽君再度不乐意了。
“我这才刚拜入师门呢,你是不是针对我?!一个代号而已,我凭什么自己不能决定?!”
她真心实意地生气了,和自己的师父叫起板来。
这徒弟脾气比师父大得多。
方故渊没收过徒,但他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惯着,越是惯着,徒弟越要无法无天了。
“我是师父,听我的。”他悠悠说道。“起名这件事情,我们两个说了不算,还得考虑旁人的目光,毕竟这名字都是别人喊你喊得多。不如这样,我们问问其他人,‘迟雪舞’和‘大壮’哪一个更适合你,少数服从多数。”
池羽君笑了,她想不到自己能输的理由。
方故渊也笑了,他想不到大壮能赢的理由。
......
清玉峰,小师妹夜白芷的别院。
美人执琴,卷帘抬眸,意随弦动,满堂花落。
明月似照松间,飞流如出高崖。
一曲毕了,夜白芷微笑着睁开双眼,只一瞬,先前奏琴时的那种端庄潇洒情态不复,取而代之的是她平日里古灵精怪的俏皮。
“子悠师兄,你怎么来了?”身穿一袭淡绿色衣裙、款款如夏日新荷的夜白芷起身迎接,早在演奏的时候她就感觉到韩子悠来了,只是一曲终了才靠近过来。
扭头看见韩子悠的面色时,夜白芷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什么情况?大师兄那边怎么了?出事了?”
按说依着夜白芷的性子,是绝不会错过大师兄收徒这般大的乐子的,可实在是旅途劳顿,加上连夜按着韩子悠化了一晚上的妆,还在仙舟上时的后半程她就快困得睁不开眼了,回了尘剑宫便直奔自己的山头倒头就睡。
这会儿她倒是睡醒了,神完气足的。
“大师兄收徒的时候,虽然出了点小插曲,但是凤凰身还是答应了。”韩子悠把自己横插一脚差点导致翻车的事情隐去不提。
“小插曲?”夜白芷狐疑地看着韩子悠,依照她对于韩子悠和方故渊的了解来看,这个小插曲肯定是她喜闻乐见的内容。“细说小插曲,我时间够,你可以慢慢说。”
“哎呀,不是,那真的只是小插曲,等说完大的再说。我跟你说,大的在后头呢!”
“哎呀那你快说呀!急死人了!别卖关子了!”
“方故渊大师兄,他说凤凰身得有个名字,于是给人家起了个名字。”
夜白芷眨了眨眼。
“哦,这没问题啊,怎么了?”
“重点是这个名字——”韩子悠故意拉长了音调。“大师兄给人家起的名字...叫迟雪舞。”
夜白芷登时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啥?!姓啥?!你再说一遍?!”
“姓‘迟’,迟早的迟。”韩子悠耸了耸肩,一脸“你懂的”的表情。“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确实。”夜白芷叹了口气。“所以都这么久过去了,大师兄他还是没走出去啊。难怪...难怪这次......唉,说不定大师兄面上不说,心底里一直觉得自己当时去得太迟了呢。”
“哦,还有。方故渊要给凤凰身起名字叫迟雪舞,但是凤凰身本人不同意,她说她想叫大壮,他们两个人还打了个投票的赌,说是支持哪边的人多就用哪个名字。”
“...啊?”夜白芷先是一愣,然后转了转眼珠,笑得前仰后合,毫无淑女气度。“大壮?大壮!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壮!对啊!大壮这名字多好啊!大师兄起的啥破名字啊!”
她用力地拍了拍傻了眼的韩子悠的肩膀,雄赳赳气昂昂。“走!我们给大壮投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