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故渊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下过厨了——自从那位在他心里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疤痕的故人离开之后。
换作往日,他大概会去尘剑宫宗门内提供膳食的食膳司吃饭,不过今天是他捡来这个便宜徒弟的第一天,总归是有些特殊的。至少他想尽到一些做师父的心意。
没了池羽君在身边摆着那张臭脸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方故渊的心思也在菜刀斩过案板那一阵阵富有节奏和韵律的声音中逐渐沉寂下来。
他心里清楚,他实在是孤单得太久了些。
纵然身边有夜白芷和韩子悠这样亲近的师门兄弟姐妹,依旧难以弥补他心中对于家人的渴望,以及对于那位弟弟早早离开的缺憾。
提出要将凤凰身收为徒弟的时候,他心里还存着一点点妄念。
他会对她好,教她常识,让她能真正像个正常人一样回归社会。
他也不求她的感激或是别的什么,只想要她能够略微给自己带来一些陪伴的温暖,只要一点点就好。
不过显然方故渊还是太天真了,新收的徒弟和他那位弟弟相比,无论是心性还是脾气都大不相同,对他的态度也是两个极端,将他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愿望击碎得七零八落。
罢了,就把她当成一个普通后辈来看就好了,多余的感情没有必要投入,何必自讨没趣。
如此这般想着,方故渊手下动作也没停,将案板上洗净切好的食材利落地倒进滋滋冒出油声的锅里。
呲啦一声。
散发出烟气沸腾着的热油,一触碰到下锅的生肉,便立刻迸发出一声炸裂刺耳的哀鸣,炸出些许飞溅的油花,又不情不愿地重归滋滋作响的沉寂。
兴许是触景生情,方故渊觉得那热油有些像自己,原本以为新来的徒弟能给他冗忙平淡的生活带来新鲜的刺激感,可终究还是回归了最初的模样。
“你在做什么呀?”池羽君脆生生的声音在方故渊身后响起,让方故渊立刻否定掉了方才那一刹那的想法——差点忘了,她的常识还是挺新鲜刺激的。
“炒菜。”方故渊抬头看向银发女子。“你怎么过来了?”
“嗯?炒...菜...是要做什么?”
池羽君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一些。这是什么?方故渊打算给自己吃他之前的什么仪式吗?
她想不明白,但她大受震撼。
“给你吃。”
“嗯???我要吃的不是你吗?什么意思啊?”
方故渊听不懂池羽君的话,但他同样大受震撼,瞪大双眼看她。
他简直没法理解她的逻辑怎么跑到“自己要主动给她吃”上面去的。
但他知道,这个骇人听闻的恶习他得帮她改掉。
“不可以吃人,谁都不可以,我也不行。”
方故渊闻着另一个锅中的饭香,看着肉的色泽差不多可以出锅了,加了些配菜和调料略微翻炒了一会儿,开始用锅铲往盘子里盛菜。
池羽君大失所望,蛇眸中的光亮很快黯淡下来。
“什么部位都不行吗?就...吃一点点也不行?”
“不行。你得学着像个正常人那样进食。你也不想被其他人当成异类吧?”
“什么呀。谁在乎什么其他人的看法呀,反正都是食物而已......”池羽君不死心,她觉得方故渊肯定是不懂得吃人的妙处所以才拒绝,得拉他入伙。“那...你要吃我吗?我觉得自己还...挺好吃的......”
“......”方故渊的表情相当无奈,嘴角抽搐。他真的跟不上这位好徒弟的古怪思维,既抽象又跳跃还令人费解。
“别傻了,你看不起其他人,可你实际上和他们都一样,都是同类。还有,你不要伤害其他人,也不要伤害你自己——你难道不会痛吗?”
“痛?同类?”池羽君那双散发着幽幽荧光的碧绿蛇瞳中闪出些许不解和诧异。“痛...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和其他人是...同类?”
方故渊听了这话,心中不可抑制地涌上一阵酸楚,却还是强颜欢笑着替她解答。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池羽君。
“刀剑划过你皮肤的时候,蛊虫啃咬你的血肉的时候,是不是会有一种很难受、很窒息、很想要逃离的感觉?”
“啊——”池羽君似懂非懂,眨了眨眼。“原来那种会让人忍不住掉眼泪的感觉是痛啊......不过还好,我已经能忍住不哭了,所以...应该也不算‘痛’了吧?”
池羽君的观念朴素到方故渊说不出话来。
——能忍住不哭了,所以就不“痛”了吗?
明明痛觉还是存在的,却还要自欺欺人地忍受痛苦,为什么呢?
“所以,你为什么要忍住不哭呢?”方故渊摇头。“你会觉得痛,是因为那些东西对于你的身体有损伤,你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忍着不哭,而是第一时间离开那些东西才对。”
“难道那种东西...能够离开得了吗?”
凤凰身从袖袍中抬起手,露出她如雪的藕臂,皮肉下面游曳蠕动着的蛊虫密密麻麻,黑得触目惊心。她问得幼稚、拙劣又无辜。
“每天都想哭,但是每天都哭的话会惹我爹讨厌的,所以我不哭。而且...不是每个厉害的蛊师都会经历这些的吗?不是习惯就好了吗?”
说到最后,池羽君像是嫌弃方故渊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行外人,不爽地哼了一声。
“你又不是蛊师,你不明白,能将自己的血肉奉献给神圣的蛊虫是一种无上的幸福和荣耀......和、和那点让人想要掉眼泪的感觉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嘛。”
“抱歉...是我失言了。”
方故渊略微不忍地闭上双眼,不愿再看。
无时无刻不被蛊虫噬咬的痛苦,他没有经历过,也不想经历。
然而凤凰身面对的何尝不是被编织好了的骗局?
什么“厉害的蛊师都会经历这些”......那分明是邪教拿来给她洗脑的手段而已,还将自己无耻残忍的行径粉饰得好像是什么伟大的奉献和牺牲一样。
方故渊又不是不认识蛊师,灵仙教的教主邵峰不也是蛊师吗?可人家从来不会把蛊虫放自己身上培育。
方故渊想帮助凤凰身认清楚她自己的处境,可似乎又无从下手,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已经形成了一套看似能够自圆其说的逻辑和逻辑闭环。
倘若方故渊想要说服她,就必须将她封闭自我的逻辑从头到尾全部摧毁——这很残忍,但却很有必要,而且必须一击即破。
他决定再观察观察她的思考逻辑,将她里里外外都了解透彻之后,再用她自己的思考逻辑打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