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黑色的筷子伸到嘴边的时候,池羽君并不想张嘴。尽管那食物散发着诱人可口的香气,可她闻不到,只是一想到是她最恨的人在表演出一副“为了她好”的假惺惺模样,就直犯恶心。
她凭什么要吃他喂的东西啊?!这个伪君子,他还真把自己当她的师父了?!
“我自己来行不行。”她不领情,反倒用眼神瞪他。
“你太慢了。”方故渊看着她,若有所思。“姑娘,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工作要做,不可能无限度地忍让你。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成年人...就该做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池羽君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被别人——尤其是方故渊说这话,似乎显得她很不懂事一样。
于是她气势汹汹地张嘴,咬上了那双筷子的两头尖端一口含了进去,张牙舞爪地意图示威。
方故渊见池羽君终于肯听话,总算是松了口气,一边在通讯仪上审阅着其他人发来的文件,一边给她喂食,一心两用毫不耽误。然而往回抽筷子的时候发现筷子纹丝不动,再一看,被自己的好徒弟用雪白的玉齿恶狠狠地固定住了,那表情,好像跟和筷子有仇似的。
“别咬得这么用力,你吃菜就行了,别连筷子一起吃。”
“哼。”
凤凰身这才肯乖乖放开筷子,顺带赏了方故渊一个不屑的白眼。
“你吃东西的时候牙齿咬合得不要太用力,轻轻地研磨品味就好了,不然又要受伤了......还有,你现在的吃相算不上什么雅观,女孩子应该要细嚼慢咽才对。”
方故渊一见她松口,赶紧提醒。
池羽君心说自己又不是傻子,犯得着吗?这男人可真够蠢的,一直絮叨个不停。还有,谁是女孩子了?她明明是个男的!呵,这方故渊果然是有眼无珠,连男女都分不清。
她在心里暗骂着,谁承想这点恶毒的心思立刻就遭了报应。
那好不容易平稳地滑下食道的饭菜,激起了她强烈的恶心与反胃,喉咙与口腔一酸,就被她吐了出来,大吐特吐,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到胆汁都出来了,污秽物里还蠕动着几只被殃及到的蛊虫在泥潭中挣扎。
“......”
方故渊和池羽君同时沉默了。
方故渊垂下眼眸,心中未免有些伤感难过。他虽然嘴上没说,可实际上他做的是那个成天粘着他的弟弟最爱的几道菜肴——金珍鸡丝、芙蓉三素,还有天玉炸虾。
这三道菜无论是哪一道,哪怕他还在厨房里做着,弟弟都会从厢房循着香味,跑到他身边,眼巴巴地凑到锅边咽口水,然后主动问哥哥有没有他能帮忙的地方,那懂事又听话的身影真是......
——不行,不能再想了。
方故渊慌忙收回思绪。接受家人的离世,对于漫长的时间而言并不算难,可一旦触景生情,想起两人共度过的温情时刻,眼眶还是会忍不住发酸泛红。
人啊,总是在不经意间获得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并且以为那种幸福将一直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幸福破灭,站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节点回首过往,才发现当时只道是寻常,徒留无可奈何的黯然神伤。
“不舒服吗?”他将自己的情绪遮掩得很好,亦如他在所有人眼前做到的那样,只流露出微微的关心,正如一个师父该有的态度一样。“还是这些食物不合你胃口?”
池羽君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在仇人面前丢人现眼了,那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情绪也被浇灭了不少。
“吃不惯。”
就像长期吃熟食的人没办法接受生肉一样,平素都吃的是生食的池羽君,这具被蛊虫钻得千疮百孔的躯壳也一时无法适应熟食。
她好不容易在主观上略微克服了一些,然而生理上本能的排异却是她无法控制的。
“我还以为是我喂你喂的呢......既然吃不习惯,那喝点汤吧。”方故渊苦笑一声,施了个洁净的小法术,将那扰人烦心的脏污去除掉了。
喝汤对于池羽君来说,倒是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与喝药差不多,横竖都是液体,味道嘛,也都不知道,反正喝就完事儿了。
她一边小口啜饮着奶白奶白的鲫鱼豆腐汤,一边观察着方故渊的脸色。
方故渊似乎失了胃口,筷子也没再动,只是闷着头用通讯仪回着消息,时不时和人通话,目光偶尔淡漠地扫过她,却什么表示都没有了。
终于,方故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她,轻轻地说了一声他要回自己房里办公了,有什么事就去他房里找他。
“你不吃了吗?”池羽君忍不住问道。
方故渊的神色略显疲惫,双眼微阖,摇了摇头,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重新里里外外束缚住了。
“不了,那些...本来就是做给你吃的。既然你吃不惯,那就这样吧。”
按理来说,看见方故渊怅然若失、神情颓丧的模样,池羽君本应该大感快意。复仇嘛,不就是要看到仇敌难受的样子吗。
可当她真真正正看到他那双星眸中隐约透出的哀莫大于心死的死寂时,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好像有千百只蛊虫钻进了她的心房噬咬得她疼痒难耐,就连灵魂也震颤起来。
“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不知怎的,她像是不受控制了一样,脱口而出,美眸涣散失神。
“你不用安慰我。”方故渊恢复了如常神色,看似轻松地耸了耸肩。“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你还是赶紧学会用筷子吃饭吧,这样今后吃饭的时候就不用对着我这张讨人厌的脸了。”
——似乎没有那么讨厌,至少......
她刚想开口说“至少你的掌心还是挺温暖的”。
然而,方才涌上池羽君心头的那一丝脆弱和动摇很快又被脑海中的另一根紧绷的弦死死地生拉硬拽了回来,一抹阴鸷狠厉之色浮现在她绝美的娇颜上,碧绿蛇瞳警惕且富有敌意地竖起,随之转为极致的癫狂与兴奋。
不、不对!不对!
她在想什么呢!
他可是亲手杀了她的父亲啊!
他有什么资格得到她的安慰?!他有什么立场能被她原谅?!
他亲手夺走了她的一切!手刃了作为她精神支柱的父亲!甚至还强行封闭了她的蛊师命途!
他该死!
他该死!
他该死啊!
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凭什么惺惺作态?!凭什么耀武扬威?!
方故渊他——注定要被她最深切愤怒的恨意所腐蚀!注定也要尝尝亲眼目睹失去至亲的绝望滋味!注定要被她拖下尸山血海的地狱万劫不复!
还说什么要拯救她?!
笑话!
天大的笑话!
她根本不需要被拯救!从来都不需要!
她只需要把方故渊杀了!把他在乎的人杀了!把所有人都杀了!
方故渊喜欢什么,她就要毁掉什么;方故渊在乎什么,她就要破坏什么;方故渊想要谁活,那她就让谁死!
父亲和姐姐都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也跟着给他们陪葬去吧!
全都死!全都给她死!全都死得透透的!
哈!哈!哈!
方故渊,一个区区的杀父仇人而已,居然也想救赎她?!
救赎?!救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赎!救赎个什么东西啊?!他也有脸谈什么救赎?!他自己不就是最大的祸害吗?!
那就送他去阴曹地府里救赎那些孤魂野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