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谢凝云处离开之后,并没有立刻回住处,而是转了转,又到了另一个库房。
这间库房远比之前那个库房要大得多,看守也严密,出入都需登记报备,就连守门的都是数个内门弟子轮班站岗。
这间库房存放的物品都是中上品法宝、中高阶功法和丹药,都算是一个修仙大宗门的主要资产了。就这么一片区域,被按照存放的物品分类划分为了好几个房间,由尘剑宫弟子分别看守。
不过,目前其中一个房间,被用来清点和整理剿灭仙王教留下的战利品了,这也是方故渊两人此行的目标所在。
一跨进门槛,池羽君看着那满屋子仙王教的东西,差点潸然泪下。
这里面的东西,自己大多都很熟悉,看到这些东西,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然而事实上,这些都只是她家被抄了的血淋淋的证明。
不仅物品的位置摆放完全不一样,就连人也——
就连人也...都不在了......
她的心情骤然灰暗下来,低着头、斜瞟着方故渊的目光之中不由又多了几分难忍的滔天恨意。
——就是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毁了她的家!把她最为景仰、最为憧憬、最为深爱的父亲给杀害了!
——她的父亲对她多好啊,会带她看星星,会给她耐心地讲解每一颗星星的传说,会带她出去踏青郊游,会给她做好吃的菜......
嗯?等等?
好...吃...的...菜......?
池羽君怨毒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她不免有些骇然了。
怎、怎么回事?!她...她不是一直吃的都是人和蛊虫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做菜?做的什么菜?谁给她做菜?!为什么要给她做菜?!
她的眼珠惊恐地转动着、颤抖着,目眦欲裂,露出大片可怖的眼白,双手抱头,指甲深深地扎进那头诡异散乱的银发中、嵌进头皮里——
她几乎要尖叫出来,然而想喊却喊不出声,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脑海里的东西好乱!记忆也好乱!情绪也好乱!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她想不明白啊?!
意识到不对劲的那一刻,她方才的所有想法已经一下破碎成无数闪光细碎的光点,消散得无影无踪,遗留下的只有最为痛楚也是最为鲜明的那个念头,随着她逐渐涣散的目光愈发深入骨髓。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是死,她也要为父亲复仇!
一旁的方故渊注意到了她的情绪波动,却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也无可奈何,那只想去触碰她的右手悬停在半空中,落下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终于,他看见池羽君的眼中淌下清泪,那表情既无助又绝望,还有深深的憎恨和自我厌弃,心中也生出一丝不忍。
在方故渊看来,这个孩子的性格固然可恶可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又何尝不可怜呢?——她或许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原本应该像是夜白芷那样,快快乐乐、潇潇洒洒地享受属于她的桃李年华,逍遥恣意地当个女侠。
一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被变成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沦为他人的傀儡而不自知,方故渊就心痛。
他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考过一个问题,尽管这个问题几乎不可能发生——倘若要是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变成这幅模样,会不会觉得一剑结果了那些邪教反倒是便宜他们了?毕竟对他们来说,痛苦只有一瞬,死得太过轻易了,比起他们给这孩子带来的身心痛苦,远不及其万分之一。
作为一个陌生人,见到被炼成人蛊的凤凰身尚且愤怒。要是作为她的至亲看到自己的家人被如此对待,怕不是会觉得千刀万剐罪魁祸首都难以解心头之恨。
他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了?”方故渊微微俯下身子,尽量将视线与池羽君齐平,探询着观察她的神色。“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了吗?你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说,告诉我,好吗?我想帮你。”
“我...我想回家......”池羽君无意识地喃喃着,凄婉的目光透露出破碎的无力感,宛如梦中呓语。“我好孤单...我想回家......我要我爹...救我...救救我......求你了...求你了......”
“你还记得你爹是谁吗?你家在哪里?”方故渊心念一动,觉着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帮她找到家人。
“仙...仙王教就是我家啊......”池羽君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双目无神,仅凭着微弱的意识回应着他。
方故渊一愣,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尚且闲着的右手立刻下意识地紧攥成拳,手背根根青筋迸现,气得发抖。饶是如此,他口头的话语和眼神却愈发温柔,丝毫不顾及附近负责看守库房的弟子们异样的目光。
“是不是搞错了呀......他们怎么会是小雪的家人呢?”
方故渊尽量紧绷着自己的神经,笑容僵硬,不让自己下意识流露出的杀意惊吓到这个脆弱的孩子。
从她口中说出“仙王教是自己的家人”时,就意味着两个可怕的可能:
第一,她真的原本是仙王教的人,那些丧心病狂的恶徒对自己的家人下手,见她天资卓越,拿来当作炼制人蛊的材料——那些邪教徒真就连自己的家人都不放过?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第二,她原本不是仙王教的人,只是被仙王教的邪教徒们洗了脑,错把他们当成家人,错把他们对她所为的令人发指的行径当成是合理的、正确的,当作是所谓的爱,也在折磨中一步步沦为了他们的帮凶,变成了恶而不自知的恶人。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这背后的痛苦都是难以想象的。
方故渊再问,银发女子便没了反应,精神仿若还没从方才受到的巨大冲击中恢复过来,木讷呆滞的目光凝视着虚空,像是在麻木不仁地等待着些什么。
“救救我......”
她一遍遍地、小声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像是在啜泣,又像是哀求。
方故渊实在没忍住,一把将池羽君拥入怀中,右手抚上她瘦削的脊背,双眼微阖,轻轻拍打。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我来了......”
方故渊说着,感觉鼻尖一热,一晃神才发现——那也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