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白芷临走之前深深地看了池羽君一眼,摇了摇头,走了。
坦白说,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大师兄不会对她产生多余的感情了。
这女孩儿怪吓人的,常识没有不说,什么都要教,还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怎么说呢,倒也不是说她不可怜,只是让人实在很难产生“可怜”之外的好感罢了,就好像正常的成年人不会对于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产生男女之间的感情和想法一样。
......希望大师兄的教导能对她有些用处吧,唉。
......
池羽君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她自己的梳妆台前,双目涣散无神地看着青铜镜。
青铜镜中依旧有一男一女、一明一暗两个人影,然而她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从第一次发现镜中人有两个之后,她每日都会来这里窥看镜中之人,看他们是否有什么变化,雷打不动。
有时候她望着他们,会生出自己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的念头。她应该跟着父亲和姐姐一起死,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一起离开这个她憎恶、但却毫无能力反抗的世界。
但更多时候,她又会觉得,那些害死了自己家人的家伙还没死,那些方故渊在乎的人还没死。就连那么多该死的人都还没死,她凭什么死?她凭什么死?!她凭什么先死啊?!
幸好,她学东西学的还挺快。
那本《尘心剑谱》的字已经认了个大半了,有些字和《圣蛊制药秘法》上的一模一样,她可以断断续续地进行跳跃式阅读了。
虽然现在暂时还不能完全解读那些药方的内容,但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了。
方故渊给她的说是能恢复味觉和嗅觉的药她也有在喝,只是晚上睡觉前给她喝的能驱除蛊虫的药都被她无一例外地吐了出来。
她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一样苟活着毫无意义,或许是觉得能为了自己身上的蛊虫而死是一种荣耀,又或许,她早就死了。
可是还有一点她依旧不明白。
她抬起自己的两条玉臂,都搁在梳妆台上。
左手的皓腕上,那条方故渊给她下的禁制还明晃晃地闪着光芒,明确无误地提醒着她自己,她已然沦为了自己的杀父仇人的耻辱的阶下囚。
有时候左手的动作略微激烈一些,便会响起细细碎碎的金属碰撞声,叮当作响,惹得池羽君心烦意乱——它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绝望,她自身是有多么无力多么无能。
那是常态。
她现在关注的重点是自己右手玉腕上的那个被魔女刻下的命途纹路。
这些天,她…不对,迟雪舞明明已经一直在尽力在方故渊面前扮演喜欢他的好徒弟了,然而任凭如何努力,在她的感知中,命途目标仍旧遥遥无期,那微乎其微的进度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她不是已经在演了吗?
她不是已经忍着恶心在努力了吗?
她不是已经在假装爱方故渊了吗?
为什么没有用?
为什么没有用?!
为什么没有用啊?!
是她扮演得不够好吗?
是她扮演得不够像吗?
是她扮演的时候不够投入吗?
池羽君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绝望,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滚落,在脸颊上留下湿热的温度。
她如同一只受伤哀鸣的小兽,失魂落魄地趴在梳妆台上,将脸埋在双臂之间,发出低低的啜泣。那我见犹怜的模样,足以令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也为之黯然。
努力白费对池羽君来说不算什么,最让她对自己感到绝望的,是她甚至都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去努力了。
她以为自己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然而却始终无法从其中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仿佛徒步于沙漠中的旅人,不论往前走多远也依旧看不清绿洲的方向。最坏的情况是,她或许一直在原地踏步而自己尚未发觉。
她对于方故渊有多恨,此刻就有多无助,漆黑扭曲的情绪渐渐将她吞没、包裹,让她变成了深陷泥沼之中动弹不得的一尾鱼。
池羽君多希望上次给她指点迷津的那位魔女能够出现,能够告诉她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踏上正确的道路。
然而她终究没有等到。或许是她在内心的呼唤不够激烈,又或许是那位魔女本就性格捉摸不定,抑或是这个答案本就该由她自己去追寻。
不知伏案了多久,池羽君竟然迷迷糊糊地就那么趴着睡着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面前有一杯热茶。
“茶”这个词也是她最近才学会并理解的,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漂浮在棕黄色茶汤中的细细长长的东西是长成那个样子的虫子。
很难想象那些东西居然都是树叶,她费了好大工夫才试着理解这些与自己的常识有悖的东西。
不过方故渊他们也不是蛊师,和她的习惯不同也勉强可以理解。
热茶在精致的青花瓷茶碗中缓慢地散着旖旎的白烟,沁人心脾的茶香在卧房里晕荡开来,只可惜那味道池羽君闻不见。
池羽君望见那杯茶的同时,一怔,便立刻下意识地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被披盖在她背上的藏青色兰花毛毯也随着她那猝不及防的动作而滑落在地。
果然是方故渊。
“我的好徒儿终于醒了呀?”方故渊的星眸中带着些促狭的笑意。“不是答应了为师要好好修习剑谱和心法的吗?怎么一个人趴在这就睡着了?”
刚睡醒的懵懂总算被驱散一些,池羽君眨了眨那对碧色的蛇眸,想起来好像确确实实是有这么回事。
她就是思考自己的处境太久没有得出个答案,想得累了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对不起,师父……”
她甚至还没有想好究竟要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方故渊,嘴巴就擅自开口说话了,用的是很典型的迟雪舞的语气,乖巧懂事。
话出口的瞬间,池羽君就又开始在心里咒骂迟雪舞身上的奴性了。
“没事,托你的福,我在这儿对于剑意又多了一丝细微的感悟。不过你该学的东西可不能落下,白天的大好时光你睡过去了,晚上可就不能怪师父狠心折腾你了 。”
方故渊显然心情很好,不似平日的严肃说教,反倒像是在和与他同辈的朋友聊天。
学习吗……
其实池羽君倒是不讨厌修炼和学习,因为她的实力每增强一分,就意味着她距离向方故渊报仇更近了一步。
虽然,不可避免地要成日对着方故渊那张脸。
池羽君承认,那张脸确实很好看,时不时的就会把迟雪舞看得心猿意马的——然而这和她想要为父报仇的池羽君没有任何关系。
毕竟她又不是迟雪舞。
“把这热茶喝了吧,醒醒神,然后我们吃过晚饭就修炼去,我看你最近用筷子用得越来越顺手了嘛,有进步,这是好事。”
方故渊说着说着开始夸她。
池羽君一边在内心嗤之以鼻,心说谁稀罕你的夸奖啊,一边听着方故渊的话伸手去拿放在她面前的茶碗。
就在茶碗的边沿即将碰到她的唇边时,池羽君忽然听见方故渊的声调冷了下来。
“等等。”
“?”
池羽君心生疑惑,看向方故渊。
“今天让你夜师姐给你讲的课,你听进去没有啊。”方故渊肃然道。“我让你喝什么你就喝什么吗?你也不多问几句?”
“咦……?”池羽君微微抬眸蹙眉,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
“你这孩子真不长记性。你夜师姐没和你说不要随便接陌生人给你的东西吗?我让你喝茶你就喝,万一我在里面下了什么东西想害你怎么办?”
“……”池羽君如梦方醒地怔住,满脸讶异。
她好像接受方故渊的好意接受习惯了,以至于他给她什么东西,她虽然会在心里咒骂他,可仍会下意识地按照他说的去做。
这、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吗?!
她为什么会这么…这么……依赖他……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但池羽君的胸口开始发闷。她莫名的觉得很委屈。
“可是…可是我觉得师父不会害我……”
她嗫嚅着放下茶碗,可怜兮兮地垂着眸。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害你?”
“……”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只是脑海中交织着两种激烈冲突的想法,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