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君认为自己自然是不可能信任方故渊。
然而此刻她才惊觉,她的本能似乎比她自己要更相信方故渊得多。
最可怕的是,她还是在方故渊这样的提醒下才发觉到这一点。
她紧紧咬着下唇,把脊背挺得直直的,丝丝寒意顺着肌肤爬进骨头里。
方故渊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他继续咄咄逼人。
“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不会害你?”
“难道就因为我之前没有给你下过药,没有给你下过毒,你就能笃定我今后也不会这样做吗?”
“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知不知道人都是会变的?”
“昨天的朋友或许就会是明天的敌人,如果你单凭着你之前对于别人的印象就相信了别人,那来日你被其他人从身后背刺时也只能怨自己。”
方故渊难得地表现出了自己的进攻性,他阴沉着脸,沙哑着嗓子,眼神凌厉,盛气凌人地靠近了几步,居高临下。
“在接受别人的东西之前,观察周围,先想想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么做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再结合自己的处境决定要不要暂且接受和相信。”
方故渊不知道的是,这番话今后给池羽君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
但至少他现在看见了她惊慌失措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银发女子显然是真的害怕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额前银发被细密的汗珠粘连在脸上,一双碧绿蛇眸中闪烁着惊恐。
方故渊平素对她太和颜悦色了,和颜悦色到她几乎都快忘了他还有这副强势可怕的面孔。
“来,你现在回答我。倘如我刚刚在那杯茶水里下了什么东西,你又喝了那杯茶,接下来你会被怎么样?”
“……”池羽君不说话。
要是在她想喝茶之前,方故渊就露出这么一副凶狠的样子,那她肯定会心生警惕,说什么都不愿意的。
可方故渊说的对——如果他是在这之后才原形毕露的呢?
池羽君忽然在心中升起一种对于面前男人高山仰止的感觉。
她感觉自己斗不过他。
根本斗不过他。
他明明可以肆无忌惮地碾碎她,他却不这么做,这到底是所谓强者的余裕,还是根本没把她当作对手的羞辱。
池羽君心中不可避免地滋生了一丝扭曲的情感。
那是对于强大的追逐,是对于仇敌的向往,是对于恨的痴迷,是对于爱的仇恨。
她望向方故渊的手。
那双手很好看。修长的手指,棱角分明的弧度,上面还有因为常年拿剑而留下的粗粝老茧。
就是这双手,给她泡的茶......
她有些想尝尝这双手的味道了。
她可以像野狗咬碎骨头一样,聆听他的指节在自己的口腔中寸寸碎裂哀鸣的声音。
她也可以像猫儿舔舐牛奶一般,用粉嫩灵巧的舌尖在上面留下暧昧的水渍,包裹住温暖的手指极尽温柔地呵护服侍。
她又将视线投向方故渊的喉咙。
喉咙处的喉结随着他说话时声带的动作一上一下地滑动着,显得极为诱人。
池羽君曾经有多想狠狠咬断那脖颈,有多想感受从那喉管中喷涌而出的热血,现在就有多想用自己的舌头和嘴唇轻轻研磨那块骨头来表达自己的恨意。
那种想要毁灭方故渊的本能和冲动依旧保留在她的骨子里,只是时至今日这冲动又多了一种。
池羽君不是很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她只是单纯想这么做而已。
弱小的她既怀抱着践踏上位者的冲动,又升起了想要主动匍匐在上位者脚下任由对方将自己当作奴隶般使用、羞辱的冲动。
弱肉强食,本应如此。
她吃比她弱小的食物,那么方故渊自然也可以吃了她。
只可惜方故渊他不愿吃她。
池羽君心中难免升起一丝遗憾。
如果方故渊愿意的话,那她就可以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可以变成那种强大的一部分了,可以和那种强大融为一体了......
“你现在经历的还太少,单凭你的阅历来看,不论你信任或者相信谁,都很有可能是一种轻信。”方故渊没有察觉到池羽君内心的激荡和遗憾,继续道。“万一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些时间都只是伪装出来骗你的呢?所以就算是身边人,也不要轻易相信。”
池羽君不知道方故渊这些时间是不是伪装出来骗她的,但她知道自己是。
这么一想,方故渊说的很对。
于是她开始循着方故渊的话,求证。
“师父,所以那杯茶里...什么都没有,对吗?”
方故渊回望着她,从他平静凛然的目光中很难看出他的喜怒哀乐。
“是的,它只是一杯普通的茶。我只是希望你能从中得到一个教训。明明白芷师妹辛辛苦苦跟你说了那么久...唉......”
“那么......”池羽君终于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到目前为止,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她到现在为止,都还不知道方故渊不杀自己的原因。
究竟是因为那个什么“凤凰身”,还是因为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方故渊说出了她从未料到的一句话。
“可能我这么说确实有些自私,我只是...希望你能代替我的弟弟好好地活下去。”
方故渊被她反问时,表情错愕了一瞬,不过很快又转变成释然与平静。犹豫了一眨眼的工夫,他还是坦诚地说了出来。
“......弟弟?”
从来没从方故渊这里听到过的字眼也让池羽君愣怔了片刻。
“嗯,他如果没死的话,现在大概有这么高了吧。”方故渊的神色倏地变得极其温柔,满心满眼都是对不存在事物的美好幻想,右手比划了个和自己差不多的高度,又摇了摇头,幸福地笑了。“不,不对,搞不好比我还要高,毕竟他一直不服气我处处压他一头。”
“......”池羽君从来没见过方故渊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如此脆弱如此幸福的表情。那感觉就像是面对已然飘散无踪的彩云和狼藉满地、流光溢彩的琉璃怀念它们还完好如初的模样。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逐渐从池羽君的心头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既想深入了解方故渊的弱点,又惧怕了解他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