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故渊对于自己的好徒弟到底还是抱有戒心的。
无论池羽君再如何开口追问,他都没再与她多说半个字。
方故渊或许可以接受其他人对于自己的嗤之以鼻,对于自己的无所谓,对于自己的侮辱谩骂。但他无法接受其他人对于他已经逝去的家人有类似的行为,哪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也不行。
很不幸,他这个叛逆徒弟近日的表现已经在他心里进了这个有黑历史的黑名单了。方故渊不可能也不会愿意把自己弟弟的信息告诉她——这便宜徒弟的攻击性太强了,万一人身攻击自己的时候顺带把自己的弟弟给骂了那可就是无妄之灾了。
他收留她,培养她,还得遭她的白眼,方故渊可以当作自己是为了弥补昔日的良心亏欠自找的。
然而祸不及家人朋友,这是他的底线。
见无法撬开方故渊的嘴,池羽君也只好作罢,转而把那杯茶端到方故渊面前。
“师父,喝茶。”
这时候方故渊倒是露出了欣慰的目光。“这才对嘛,别人给你什么东西,你应该先让别人自己试试东西有没有问题。”
池羽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暗骂这个老狐狸的狡猾。
搞不好她到时候就算做好了毒药,也很难找到对方故渊下手的机会。他会教她提防其他人,又何尝不会提防她自己呢?
老实说,她现在心情很复杂。
又想将方故渊踩在脚下狠狠践踏他的尊严,又会觉得自己与其白费力气还不如主动放弃、乖乖臣服于他。
那种既痛恨又无能为力的感觉逐渐交织成一种极度扭曲的情愫。
但终归,她还是想他死的——为了她的父亲,要她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方故渊接过茶碗,吹了吹氤氲的热气,浅浅地小啜了一口。
“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池羽君又将茶碗接了回来,但却并不喝,碧绿清透的蛇眸中闪动着似懂非懂的情绪。
“师父,那...按照你说的,是不是我不能相信别人,只能相信自己?”
方故渊沉吟片刻,而后摇了摇头。
“信任和相信是很难能可贵的东西,我的意思,不是让你绝对不去相信别人。而是——”
“在充分怀疑过之后,依旧选择信任和相信,这是一种更为难能可贵的品格。”
“怀疑,是为了保护自己。信任和相信,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
“纵然你知道可能被对方背叛,可能被对方欺骗,知道对方可能会失败,但你仍然选择相信他——这是一种伟大的情感,并不一定是错的。”
看见银发女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茫然,方故渊忽地忍俊不禁,他想起自己的弟弟犯迷糊的时候也是这个如出一辙的表情。
那眉头挑起的弧度,还有那明明没听明白、却仍旧倔强地咬着下唇、不服输地想要消化理解的样子,眼中的困惑和似懂非懂的情绪,几乎一模一样。
要不是她是个女孩子,方故渊差点都要以为自己的弟弟还活着了,然而实际上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两人性别都不一样,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呢?
而且他弟弟向来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他这徒弟的性格...啧,不提也罢。
多半是他太想念过去的时光了,身边又没什么人像从前那样粘着他,所以看到一个后辈就觉得相仿了吧。
虽说这些年他一直将精力都集中在修炼和剑法上,可偶尔闲下来,还是会觉得有些孤独寂寞。于是方故渊会更发狠地专注在修炼上,没有时间也就不会东想西想,伤春悲秋的了。
“是不是很难明白?”
“有一点......”
方故渊又要她怀疑,又要她相信的,实在是令池羽君费解,反正她知道自己不能相信方故渊了。
“没关系,以后经历了总会明白的。”
方故渊早就打定主意,今后会带她下山历经风雨,体察人情世故。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会因为某场意外而到来的如此之快。
......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池羽君也终于在方故渊的教导下习完了那本《尘心剑谱》。
说实话,方故渊对于她的天资颇有些讶异。当年方故渊习剑,正是因为旁人需要三个月才能学好的尘心剑法他只花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便能运用自如,才被掌门夜风奏关照,之后更是直接成为了掌门名下的亲传弟子。
迟雪舞用了一个半月。
虽然但从速度上来看,她确实要略逊色于方故渊一筹。
然而两人开始修行的时期就大不相同。
方故渊是正值学习能力强的年少时期,但迟雪舞现在怎么看都已经有了成年人的风韵,孩童时期的专注程度和成年人的专注程度自然也是大不相同。
方故渊曾经数次看到自己这个徒儿在夤夜时分躲在厨房里,左手拿着个红艳艳的生辣椒胡乱往嘴里塞,眼睛死死地盯着右手里拿着的那本《尘心剑谱》,旁边的地上是一箩筐辣椒。
她就那么瞪着绿幽幽的眼睛,用她喜欢的舌尖上的痛觉激励自己,拼命地感悟体会剑法的真谛——尽管感悟这种东西并不能依靠努力就达成,这个东西还是更看重天赋。
夜色中,方故渊只是一袭白衣,站在门外、窗外看她,看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吸着鼻子看书的模样。
有时候她一个不注意,辣椒吃多了,就会张着嘴巴哈气,吐着舌头喘出迷离急躁的诱人低吟,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又哭又笑的,像是在极力忍耐极致的痛苦,又像是在享受无上的快乐。
有时候方故渊还会听见她一边啜泣着一边喊着自己的名字,喊得幽怨喊得哀愁喊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从阴沉扭曲的咒骂,到破口大骂的发泄,再到如同对情人般的脉脉低语全都有。
方故渊此时往往会忍不住走进厨房,递给她一张手帕,然后离开。
他心软。
看不得她因为品尝不出食物的味道而去疯狂追寻痛觉的模样,看不得她如同一个无头苍蝇般被蒙在鼓里、固执地将自己视为敌人的模样,看不得她有时身体吃痛、口中发出哀鸣的可怜楚楚的样子,看不得她拼命努力适应着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的身姿,更看不得她的精神状态本身。
他钦佩她学习的毅力和勇气,可一想到这份力量不知今后会被用于何处,便又难免生出担忧。
这孩子毫无疑问是个努力的天才。
只是......
方故渊抬头望向那轮明月。
——她待在自己这个天煞孤星身边,以后真的会学好、当一个一心向善的普通人吗?
——要是他能早些得到仙王教的消息,会不会能让她稍微好过一点呢?
算了。方故渊低下头,难免冲自己发出一声嗤笑。
当年他弟弟失踪、最后只在生灵门堆放满杂物的角落里找到弟弟的遗物时,自己好像也是那么想的。
说来,好像又快到祭奠弟弟的日子了啊......
方故渊深深地看了自己那挑灯夜读的徒弟一眼,想想还是摇了摇头。
到时候不带她了,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