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的记忆，我已经不大清晰了，像是隔了一层极厚的毛玻璃，只记得考场里的人很多，乌泱泱的像群看不清脸的牛鬼蛇神，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考场一片春蝉食叶的声音，我慢得像只瘸腿的乌龟，思路跟不上笔速，混混沌沌地瞎写一通，直到铃声响起，后知后觉自己的后背黏着汗，像雨里狂奔的精湿的猫。
明明前脚才从考场里面出来，却像十年前的琐事那样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所以我露出了微笑。
不知道那些看不清的家伙会怎么看待我的微笑，它的样子是狰狞还是轻松，是胜券在握还是垂头丧气，我有点好奇。
走进洗手台照了照镜子，果然只是露出了个随处可见的普通笑脸，也看不出什么来。
不过我还是知道的，知道肯定上不了岸了，一年的备考付之东流，烧得比田间的秸秆还要干净，胆怯到生不出半点再战的欲望。
为什么有人用两个月备考可以考上，我用了一年反倒是不行了。
虽然不想鄙视自己的智商，但我还是在心底狠狠蔑视了一番自己。
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有时候比人与猪还要大。
看着镜子，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友，她跟我同届，比我聪明还比我努力，性格好又漂亮，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的好运才让我遇见她。
不过她应该能考上吧？毕竟比我厉害多了。
心脏扑通扑通地作响，我感受着猛烈的心跳，自卑和骄傲的情绪一同上涌变成了不知名的感觉，火辣辣的，刺激着眼睛流出了些东西。
看着镜子里的人五官扭成一团，晶莹的东西从鼻孔和眼眶往外冒，我没来由地开始有些厌恶了。
真不成样子啊……我心想。
视野逐渐模糊的时候，女友的样子逐渐被一个更深刻也更模糊的影子替代了，迎着有些晃眼的灯光，我本能地感觉，出现在那的是我的父亲。
用自来水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我抬起头，又看到了自己往日里的那张脸，挂着平静的笑意，稍微有些欣喜。
走到校门口，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自觉拉大了，我稍微感觉轻松了一点，开始盘算假期的安排，然后走出了校门。
咔擦——
耳边传来薄冰破碎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我看了眼脚下由沥青铺就的地面，迈下了另一步。
咔擦——
大概是一段时间以来的紧张，有点幻听了。
咔擦、咔擦、咔擦……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冰面上，每一脚都踩成碎裂的蛛丝，一步又一步，我打心底有了种无从消解的憋闷。
一步步过去，看见父亲的车停在宿舍门口了，车窗半开，刚好看到他的脸，我加紧了步子，炸裂一般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爸——”我走到车边，这样叫道。
“行李都在车上了，走吧。”
“嗯。”
我坐上了后座，父亲通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沉默地给车点上火，我看着车子在平移，人在倒退，树在向前。
感觉父亲在苛责我没有坐在副驾驶，明明已经是个大学快毕业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喜欢坐在后排，享受着狭小又自私的自由。
所以他才沉默着，等待着我开口。
不过我喉咙干涩到说不出话，绞尽脑汁也只是浮现出一两个干巴巴的文字，大概考试已经抽走了我所有的精力，只允许我轻轻呼吸，被动制造出安静的环境。
还好我没有向环境屈服，干巴巴地开了口。
“老爸，今天会堵车吧？”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我自己都想发笑。
“学生放学肯定是要堵的，不过不耽误回家。”
啊对了，我的大学在省内来着的，一年没回家，差点都要忘了。
“毕竟家里也不算远嘛，还好当初听了老爸的。”
我嬉笑着，顺着父亲的话往下讲着，父母总是喜欢听子女的肯定的，这话大概能让他开心一些。
省内的大学就是有这样的好处，父母放心、自己也不用凡事亲力亲为、虽然离开了一段距离，但不是很远。
“说起来，我最近好像有点幻听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扯到了这件事情上，有些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幻听，考研的时候压力太大了吧？”
这是第一次提到考研，父亲大概也看出了我的一些烦心，刻意地没有提及这个话题，这算是长辈的温柔了。
只是把时间做了推移而已，我的身上还是背负着父辈的期许的，不过现在应该违背了这样的意愿。
稍微有些温暖的心，又有些沉重起来了，我开始思念女友了。
“好像是这样的。”我讪笑着。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压力，因为我不清楚压力到底是怎样一种无形的负荷，只是平日里的烦闷的话，大概不是压力的范畴。
“年轻人的通病了，”父亲顺着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子，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是的是的。”
我从来没有对“通病”这个词语产生这么大的共鸣感，通病通病，共通的疾病，幻听确实就是一种病了。
那这种状态到底是内耗还是别的？为什么只有到了生病的时候才察觉到？
胡思乱想着，猛地感觉老爸的话好像也有了点小毛病。
“与其说是年轻人的病，不如说是大家的病，这是社会的通病吧？”
是每一个社会都会接受并经历的病。
老爸没有回我的话，应该是不大同意我的看法，还是说对推卸责任的儿子感到失望了？
不过父亲也感受不到这种通病吧，他用不着担心那些。
一路上，我想着通病的含义，稍微睡过去了。
……
父亲的一个缓刹又把我叫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路灯和招牌都亮起了底色，我觉得窗外的景色变得熟悉起来了。
没错了，已经到老家了。
生我养我的一个小县城，虽然没有大城市那么多的热闹和活泛，但过往的日子也是挺滋润的，安逸又顺心。
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家乡的安全感是别处给不了的，想到这儿，我的心思又有些舒展开了，女友的思念被乡情的喜悦掩盖了。
“下车吧。”
“好。”
打开车门，我的脚落在了结实厚重的地上，心里是一阵又一阵温暖舒心的安适感。
咔擦——
又来了，应该问为什么还在？
我讨厌这个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