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下来恼人的裂冰声越发清晰,长辈带我去了趟医院。
按照心理医生的说法,我只是压力比较大,放松心情休息几天就好了。
稍微放下心来的父亲把眉角的皱纹舒展开,像是硕大秋菊里一缕一缕的金色花瓣,我也感觉宽心了不少。
不过我也无端觉得,这问题大概别人解决不了,具体什么缘由,我自己也有点搞不懂了。
原以为只要坚定决心了,脚下的这片薄冰就会变成湿软又芬芳的雨后草地,现在看来并不是。
我慎之又慎地踏好每一步,寻找着最为结实的落脚点,期待着那个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能轻一些,甚至消失不见。
咔嚓——
现实这种事情,一般不会让人如偿所愿。
受够了单调枯燥也令我发苦的幻听,我开始拒绝出门了,父母虽然一副略有的样子,最终还是听之任之,随了我的意。
我也在心里暗自得意起来,像是在双亲那里成功夺走了什么,下一秒又为自己的幼稚而发笑。
一面心感自己已经成年长大,一面又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想方设法地引起爸妈的关注。
稍微有点不太懂我自己了。
大概这个年纪的学生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想法——我就如此宽慰着自己。
不用出门,也就是活动空间有限,父亲一早就去行政办一类的地方,母亲也要去学校,家里便只有我一个人。
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玩着手机,刷着乏善可陈的短视频,时间过得很快,人也无聊到只剩下胡思乱想。
实在无事可做,我就慢慢迈着步走到阳台,湿冷刺骨的寒意钻进衣袖,呆呆地看着楼下的常绿植物傻站着,好像瑟缩在冬天的太阳里。
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就在手机上胡乱点了一通,等着做好的外卖送到我的手上。
这也在无意中让我发现了全新的游戏:在阳台想象着外卖员的样子,又思考着他会以怎样的姿态把外卖送过来。
是同样放假的大学生来做兼职,带着闲庭漫步一样的惬意把外卖交到我的手上,还是游刃有余的老手,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面带笑意……
还有步态和样貌,种种种种。
这是个挺花精力的游戏,我在脑海里费劲地刻画出一张张辛劳奋斗的脸,从眉梢到嘴角,我不放过细节,审视着一张张想象出来的脸。
胡思乱想着,正好看到楼下附近来了个外卖小哥,看了一眼时间,大概就是我的了。
外卖小哥骑着车在小区里面绕了两圈,来回张望着,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订单,像是在对照地址。
新手吗……我心想,大概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了。
小哥在小区里面来来回回,像个找不到方向的迷途者,我站在阳台饶有兴趣地看着,仿佛在体味生活的乐趣。
看着外卖小哥找到正确的位置,我有些兴奋地走到门口,等待着房门被敲响。
等待片刻,我门外传来了沉闷又迟疑的拍击声,随后止住,房间内的电子门铃开始作响。
我打开门,直愣愣地盯住了外卖小哥的脸,却和我脑海中浮现的任何一张都不同。
这是一张沧桑又苦闷的脸,皮肤让我想起阳台下那棵绿植的树皮,冷硬干涩地附着在血肉上。
没有游刃有余的表情,也没有闲庭散步的兴致,他只是有些张皇无措地站在门口,像是进了不能靠近的地方,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木桩。
“您……您的外卖。”
声音像是破损的手风琴,萎靡着,甚至比不过乌鸦的嚎叫。
我有些失望了,眼前这个跟我爸差不多大的人,只是个送外卖的新手,那么他过去的年岁是怎样一点一点被他蹉跎的。
我接过他手上的外卖,连表面的道谢都没说,沉默地把门关上了。
我想象着他佝偻着身子快步下楼,看着手机然后四处张望着下一处送餐地点。
然后再用衰弱的双腿,捶打着这块已经冻结成冰的大地,苦闷的汗水渗进袜子、浸湿衣服。
我在阳台上往下望,他骑着车,把全身锁在大衣里,暧昧不清的脸上,大概扭曲着拼命的神情。
他大概是彷徨了一路,到现在还没找到答案,大抵同龄的父亲则是幸运地一开始就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我不禁缩了缩脖子。阳台上的风太冷了。
目送着他骑在破旧的电瓶车上离去,心头莫名有了大笔的恐慌,而且挥霍不去。
我也是那种犹豫一路的人,现在已经被我挥走二十来年的时间了,接下来也可能继续霍霍。
我没有姐姐那种勇气和决断力,虽然一心向往着只身缔造生活这类小男孩的成功故事,但实际上就变成了另一回事。
不管考不考得上,我本打算都到那个城市生活了。
但出去了,可能就跟那个大叔一样没了时间,最后找了个勉强温饱的工作过活。
不过我安逸惯了,生活富足,眼高手低了,所以不想过温饱线上的生活。
我期待着一步登天享受财富自由,现实则给我一拳又一拳。
我跟不知姓名的学生一起考研,但我比不过他们,所以我放弃在考试前,一边独自焦虑,一边又心存侥幸。
——因为我安逸惯了。
一时间想通了,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考研理由,似乎也不是追逐姐姐那样如同冠冕般圣洁了。
我可能只是染上了通病,被同龄人裹挟着向前,维持着形状的我们争先恐后地转动齿轮,但并不知道自己该装到何处。
不知道去向在哪,就只能登上考研那台往上运转的升降机,努力地把自己运向时间更充裕的地方。
我感觉有点了解自己了,姐姐还有女友,我喜爱她们胜于我自己,因为我半生的妄想在她们身上了。
爱是最古老的情绪,所以嫉妒也是。
我在嫉妒她们,一边有着去路,一边多了时间,而我只能脚踩冰层,蹒跚在薄冰上,所以我厌弃自己。
咔嚓——
这个声音是我无知又脆弱的未来。
源自外卖员的惶恐像是纸屑里的碎火,缓慢又迅速地消失了,无所事事的我顺着断裂的声音开始了新的妄想。
妄想,说不定这也是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