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一同姐姐从超市里走了出来，手上只拎着一个透明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三块独立包装的月饼。
比手掌要小上一圈。
他们是在散装区挑了三块称重，特意挑了三块包装好看的，只不过他们孤陋寡闻从未听过包装上印着的品牌名字，月饼的名字倒有些噱头。
“蛋黄莲蓉月饼”前面多了“流心”二字，一斤的价格要比传统的贵上一些，最好口味也能更好一些。
他紧跟在姐姐的身后，又走了一段时间，进了菜市场。
同样是卖吃的，但比上超市里的味道难闻上百倍，凹凸不平的地面淤积了许多混浊不堪的污水，苍蝇就在他耳边肆意横行，在那些肉块上停驻。
他悄悄地放缓了呼吸，放轻了步子，用手在脸前挥了挥。
这里很符合他的出身，混乱，肮脏，上不了台面。
但他好像始终适应不了。
食材是廉价的，摊贩的底线也是，那食材还能够更便宜，这也是他们来这的原因，为了过日子。
女孩的嘴巴甜，长得也讨喜，所以这种事情一般都由她来，大多时候也能成功，凌一只负责提袋子就好。
很快，凌一的手上就多了许多蔬菜，值得注意的是还有半斤猪肉和半只烤鸡。
过节嘛，凌一并不意外。
菜市场离家并没有多远，家附近的许多菜农都来这儿做生意，凌一已经迫不及待想逃离这片嘈杂的环境，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在刚踏出菜市场的那一刻，他便把刚刚紧闭的嘴微张开，配合上鼻孔深吸了一口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今天的天气挺好，夕阳都要比以往更加金灿，晚霞也烧的正红，唯一可惜的是他们前进的方向正是太阳下落的方向，就看不见被拉长的影子了。
是朝着黑暗里去的，那片象征着贫苦二字的区域。
快到家楼下时，二人路过了一家杂货铺，凌一看见那十分破旧的商品柜上挂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还有孔明灯。
这家铺子在他小时候就开着，现在也依然存在，凌一很久没去过了，不过他依稀记得店主是一对年龄很大的夫妻，对生活的品质要求不高，所以经营起来也勉强够维持生计。
凌一还记得，那些玩意儿他小时候看别人玩过，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后来母亲也给他买了一顶花灯，他攥着把手看了许久，一直到里面的蜡烛烧尽。
“怎么了一？想玩吗？”
女孩朝前多走了一点距离，余光里望不见男孩她就第一时间回头寻找，看见了正望着店铺发呆的凌一。
她跟上男孩的目光视线也落在了那些玩意儿上。
“没，我就是看看。”
凌一扭过脸，相较于花灯他更在意的是花灯承载着的那段回忆，也是他为数不多回想起内心会有温馨感的回忆。
女孩并没有将他的回答听进心里，她自顾自地朝着那家铺子靠近，凌一也连忙跟上了脚步。
等站到了商品柜前，站到了用来遮雨已经生了锈的铁皮底下，凌一望见店内只剩一名老妪。
她头顶着针织帽，身上披着一件暗红的大棉袄，脸上的褶子数不清有几道，上下嘴唇都朝里凹陷，还带着一副老花镜，两只手始终是塞在两个袖口里。
即便看不见也能想到，那帽子底肯定是满头的银发，也有可能连银发也找不着几根了。
“小娃娃，要买什么啊？”
老奶奶说起话来都费力，那声音就犹如一株在狂风里孤零零站着的树苗，随时都有可能折了，随时都有可能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语，而且沙哑得难听。
但她的眉眼总是和蔼的，笑容很自然，凌一并不讨厌，反而有些亲切。
“奶奶，你能帮我拿一盏花灯和一个孔明灯嘛？
算了，两个孔明灯吧。”
女孩原本就只想买给凌一，毕竟习俗不仅仅是吃月饼赏赏月。
当孔明灯漂浮上天空时，在漆黑的夜里那透过薄薄的一层纸散发出微弱烛火的颜色，像极了希望。
今年她也想许个愿。
“好嘞，玩的时候注意点啊，以后这俩玩意可就不常见咯，最近城里抓得严，要不是我们这儿地段偏，多半你们今天来也见不着了。
来拿好啊，一共是十五块。”
人上了年纪是比较喜欢念叨，有一嘴没一嘴的，也不管对方是否爱听，毕竟她也不知自己剩下多少日子可以念叨了，然而身边也没有聆听的人。
于是便逮着客人，有一个算一个。
好在两人都算有礼貌，在付了钱接过物品后并没有急着走，而是驻留在原地听完了老人说的话。
可时间最能产生隔阂，姐弟两人年龄上就与对方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不知道怎么回话，只能敷衍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对了奶奶，我记得小时候来这里时有个跟你年级差不多的爷爷，他人呢？”
找不着话题，凌一便将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更像是在向姐姐证明着，他还是能记住些以前的事。
“噢，你说我老伴啊，前几年走了，忘了是哪天下午，我们在店里照常看着店，他跟我说他有些累，想歇息一下，结果躺在那椅子上，等到天黑准备关店休息了，我再去叫他，就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老人一边平静地说着，还一边用手指了指店内就放在离她不远处的懒人椅。
它也就一直这么静静地趟在那，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
“不…不好意思啊，奶奶。”
“这有啥啊，生老病死任谁都没有法子，年龄越大反而对这些看得越淡了，况且对我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好呀，一声不吭地，就像我二十几岁那年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一样，也是一声不吭地。
现在让我去想，我都快忘了当初是瞎了眼，怎么看上这个不负责任的糟老头子的。”
老人说到这儿，还抬起眼对着姐弟二人笑了笑，只不过她的笑声也很无力，凌一都分不清老人是在勉强着自己，还是年纪大了。
“不过啊，老头子直到生命的尽头都还陪在我身边，应该很爱我吧。
尽管我这个老太太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但也愿意一直让他陪在我身边，我当初应该也很爱他吧，像现在这样……”
声音到此就突然哽住了，老人抬手用掌心轻轻擦拭掉了眼角的泪花，这一幕被凌一看在眼里，却不敢出声。
“算啦算啦，尽是些说得舌根都被嚼烂的老故事啦，你们两个娃娃还小，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今天晚上好好去跟父母吃顿团圆饭，不要被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影响到了心情。”
老人家说完又立马想起了什么，她叫住了准备离去的两人，吃力地将身子离开了椅子，颤悠悠地走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双手分别拿着一个比巴掌还大的月饼。
“你们拿好了，我一个老人也吃不完，就当是你们陪我这个老太太聊天的谢礼吧。”
两人都没有跟老人多做些客套的举动，只是弯了弯身子，道了声感谢。
————
凌一跟着姐姐回到了那间老屋，刚一进门，凌一把东西放下，女孩便在塑料袋里翻出些食材着手准备今晚的晚餐。
凌一本来就话少，女孩这两天也是，在听了那名老太太的故事后二人更加沉默。
年轻人想得再远也不会想到自己快离世的那天，所以当有人提及这个现实的话题，他们想起了，也就沉默了。
一直到凌一在卧房内听着外屋忙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听着姐姐靠近的脚步声，看着房门被姐姐推开。
“一，准备吃晚饭了。”
女孩丢下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凌一起身在抽屉里翻出了林思思赠予他的相框，里面装着那张合照，也是他手上唯一一张装着母亲容颜的照片。
他随后来到了客厅，那破旧木桌的四个方向也只有一个方向未被放置上碗筷。
其余三个不仅有，女孩还多放了块月饼上去。
凌一挑了上座，将那张照片架在了那儿。
女孩没见过，从未听凌一提起过，她好奇偷摸瞅了两眼，便知道了这玩意的来历。
“林思思给的？”
“嗯。”
在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后女孩也未在多言，坐上了她时常坐着的老位置上。
“一，等等吃了晚饭，我们去天台上赏月吧？那儿还能将孔明灯放得更高些。”
凌一点了点头，拿起筷子，看着桌面上少见的阵仗，他也不知道从哪夹起。
女孩见他迟迟不动手，于是把半只烤鸡唯一的一条腿夹到了男孩的碗里。
“吃吧，一，今天团圆，高兴点，多吃点，别让妈妈见了担心。”
凌一接着点了点头。
饭后，凌一把碗筷收拾进了槽子里用清水泡着，他想坐着消会食。
姐姐则在一边对着那张照片自言自语，凌一见惯了，并不觉得诡异，女孩上坟时的也经常会这么干。
他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直到女孩汇报结束后，转过了脸对着他。
“走吧一，带上东西，我们上天台。”
“可是我碗还没洗。”
“放着吧，明天洗也是一样的。”
“会有蟑螂的…”
他终究还是拗不过姐姐，提着那老奶奶给他们的塑料袋，拿了把火机，就跟着女孩离开了屋子。
两人其实都很少往更高的楼层去爬，没什么必要。
女孩也只是觉着，站得越高，遮挡住自己视野的东西就越少，况且放假了，楼底下也有不少的小孩在玩闹。
太吵了，会打扰到她与凌一独处的时光。
往上的楼层也没比他们所居住的楼层好得到哪里去，都会有年久失修的灯泡和堆积在家门口许久未处理的生活垃圾。
主要是那通往天台的大门被上了锁，为了防止这栋楼里再有男女一时想不开而做出些偏激的举动。
这样的人，凌一还真认识。
“走吧姐。”
凌一转过身子，正准备离开，却被女孩拉住了手腕。
“等等一，你稍微朝墙边靠靠。”
凌一退到墙边，便看见姐姐也往后退了几步，甚至比他离那扇门还要远。
他并不觉得这个方法有用，但有些事情，自己试过后得出的结果，要比别人去说管用。
女孩卯足了劲脚掌用力往后一蹬，朝着那扇门冲去，在距离差不多合适时抬起了她的腿。
噪音并未在这楼道里回荡很久，因为月光洒了进来，这空间不再密闭，那门被踹开了。
“看吧一，有些事情得做过之后才知道！”
女孩很激动，因为她很少在凌一面前做这么疯狂的事情。
凌一也无奈地笑了笑，因为他很少见过这么疯狂的姐姐。
终于也是见到心心念念的天台，一切都没女孩想得那般美好，或者说她早该想象到的。
长时间疏于管理的情况下，原本水泥地面上还该有的一层由砖头铺成的地面已经塌陷了许多，形成了许多坑。
若是不留神定会被坑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瓦砾给划出一道口子。
凌一还望见一只鸟的尸体，尚且保留完整，说不准正是李荔枝给他发完了那则消息过后从天上落了下来。
他习惯了，打从一开始没有期待过什么。
“一…我们，我们先点孔明灯吧”
女孩开口尽力缓和着尴尬的氛围，毕竟是她提出的建议，也是她一意孤行。
凌一打开了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两盏还未展开的灯纸。
女孩在一旁用手机打着电筒帮忙。
没过多久，那灯便像模像样的装好了。
凌一又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叠厚厚的便利贴和一支笔，撕下了两张，递给了姐姐一张。
“姐，把愿望写下来贴在蜡块底部吧。”
这是他想出的新花样，也代表他对这件事情上心了。
凌一写下的愿望很简单，就是让身边这些珍视他的人未来能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简单，却很难实现。
他贴好后率先一步点燃了里面的蜡块，把手伸直，伸得很高，一直到孔明灯脱离了他的掌心。
他望着漆黑的天，望着天空中的繁星，他也希望刚飞出去的愿望能够跟上队伍，成为其中一颗。
不一会他的视线里又多了一颗。
“一，你许的什么愿望啊？”
女孩将手背到背后，微微弯着身子抬着眼望着他。
凌一如实告诉了她。
“噗，不愧是一啊，心胸这么宽广，还为别人许愿。”
女孩笑直了身子，用手轻轻将吊在眼前的一缕秀发挽到了耳后。
“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吗？一。”
她再抬眼，脸上是藏不住的柔情，语气也逐渐正经。
凌一点了点头，更多是为了将话题继续，一般有人这么说了，不是在问你想不想听，而是在问你想不想让对方讲出口。
“我的愿望啊，很简单，也许今天就能实现，也许要等上个十几二十年，或者更久。
而且一，我的愿望，也需要你努把力才行。”
女孩仍在卖关子，迟迟未说出口，搞的凌一这下是真有些想知道了。
“你说吧，姐。”
“我的愿望啊……”
一阵大风刚好在他的耳边刮过，不过并未影响到女孩传递她的回答。
说实话，有些出乎意料，但又十分地合理，凌一一时之间不知该做出些什么反应才好。
也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啊。
“就是一定要死在你的前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