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浓烟随着一次次的爆发,化为一簇不断向上蔓延着的烟柱,愈来愈多的灰烟簇拥上去,好似层层叠障般,互相裹挟着向着万丈的高空翻涌,直至到达最高点,四散开来,形成一株足以盖住整片山峦的蘑菇云。
烟柱的喷涌和岩浆的喷薄溅跃一同发生。
赤红发亮的岩浆起初还只是在山口翻涌激荡着蓄势待发,待那庞然的烟柱直冲云霄,炽热的岩浆也便一同欢腾,从山顶一跃而出,转而又顺着山体向下滑落,不多时滚烫的岩浆便盖住了山的整个躯体。
喷洒出的火山灰夹杂着破碎的岩石犹如群星陨落般遮天蔽日。
大地一寸寸崩溃,从山脚下的树林开始坍塌,破损的大地化为一道道看不到底的深渊,吞噬着这片土地上的居民。悲恸的哀鸣声透不过由火山灰形成的灰霭霭的云层。
死亡这座压在每一个人心头的大山在这一刻却是实打实的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绝望。
幼儿的啼哭、妻子的啜泣、丈夫无能为力的呜咽、信徒的哀声祈祷、不甘者的怒骂、坦然面对者的高歌……
一切的一切都将被厚重的灰尘掩埋,只来的及听见一声震碎心神的巨响,然后是凝滞的空气以及铺天盖地的黑灰,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尽归尘土,那些话本里的生死离别全都来不及上演便被暴怒的自然吞噬。
神好像对山脚下这座城镇里的人类收回了他的宠爱,生命此时再也分不出等级。
直到暴怒平息,新一轮的灾难席卷世界。
.................
火山喷出的无数细小火山灰碎屑飘散在高空中,并扩散到整个大陆上空,这些微粒像雾霾一样阻挡了阳光,使天空变得昏暗,减弱了阳光到达地面的热量,小半个大陆的气温都随之降低,然而影响却远不止于此,往后的数年里因为温度降低,致使大部分地区粮食减产、瘟疫肆虐等问题横发。
数之不尽的灾难对那些底层的人民来说却样样都足以灭顶,触目惊心的死亡人数,多了也就显得麻木。困苦了数年好不容易要熬过了这场灾难。
然而,祸不单行唉。
天灾过后便是人祸,无数里外的摩族自是不可能放过这般良机,开始大肆举兵越境,侵占人族的领土。
.........
数万里外的灾难持续了整整三个月之久,而在火山喷发的十多天后,远在内陆乃至王都的官僚氏族们才能确切的知道这场恐怖的灾难究竟缘何而起。
他们竟是庆幸起来,侥幸自己能逃过这场天降的灾祸,不至于还未享受够民脂民膏的甜蜜便化为一具焦骨埋在了那儿。
火山喷发逐渐平息的消息传回的两日后,年少的天子才偶然从侍从的闲聊中知晓自己的国土内竟是发生过这般毁天灭地的灾难,他又惊又惧。
惊的是,这灾难竟恐怖得险些将两个郡摧毁殆尽。
惧的是,若不是这两个侍从闲聊时偶然给他听去了,他怕是要被一直瞒下去。
惊惧交加下他赶忙派人召见群臣开了一场朝会。
朝堂上诸臣交头接耳,却又不是在聊那灾祸,大多是互相炫耀攀比着新购置的豪华车驾、精致锦衣、奇珍异兽等。
时不时还能听得一两声窃笑。
细碎的声音如老鼠嚼食般叽叽喳喳的,令人心烦。
天子跨着大步匆匆走进朝殿向着阶上的王座走去。
本就焦躁不已,再一见群臣嬉笑的样子,似是全然未将那受难的灾民放在心上,便极度不耐的喝出声
“够了!诸卿若有什么想法,就到我的面前来说!岂不比在私底下议论来的痛快!?”
底下的群臣忽而熄了声,也不敢直视天子。
只得微低着头,左右转动眼珠,用余光撇着殿前有些暴躁的天子。
“呵”
沉默了一会,一声冷笑,天子先是环视一周,没见着王相国的身影,似是松了口气。
便是张嘴的底气都足了些,这才淡然的开口道
“诸卿可知今天寡人将诸位喊来所为何事?”
没过多久一道有些迟疑的声音从人堆里传来,不知是哪个大人开了口
“这.....这......微臣不敢妄自揣测,还请陛下明示。”
下面顿时一片附和
“对对对,还请陛下明示我等啊....”
“+1”
天子看着底下群臣们完全不知所以的样子,竟一时分不清楚他们是真不知还是仍旧在故作糊涂。
但不管是哪样,都说明这群官宦并未将那百姓放在心里,满心都是自己的算计。
越想越觉得气愤,说出的话也开始急促起来
“不敢?有何不敢?我看你们是敢的狠啊?!欺君罔上,瞒灾不报,如今都到了这朝堂来了,竟还想继续装作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瞒着寡人?!”
听到天子的怒斥,下面的群臣面面相觑起,部分大臣也慌乱了起来。
天子都说到这份上了,显然是已经知道了那事,再去隐瞒多少显得有点掩耳盗铃了。
只是......天子自己知道和他们告诉天子又是两回事了。
部分大臣有些动摇,他们虽有意坦白,但见王相国此时尚未到朝,又不敢自作主张的去做那出头鸟,害怕到时候王相国私下找他们麻烦。
最终,还是一通沉默,整个朝堂一时显得格外的静谧。
见阶下的诸臣仍没人应答,天子转过身体背对着他们。
颇觉的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大概是知道缘由的,便哀从心起。
叹了口气将胸中的郁气吐出,缓了缓后才木然开口
“诸卿不愿说那便由我来说了”
“三月前天灾降世,将数万里外的轸郡及相邻的隋郡险些摧毁殆尽,然而整整三个月过去,这般骇人的灾祸,整个朝堂对那受灾的百姓竟是漠视到了死者不知几何,伤者又是不知几何的地步……”
天子在殿内来回踱步,表情略显颓唐,但语气里却满含愤懑
“这天下的百姓是朕的子民,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子民了吗?这王城里的百姓是人,那万里外的边陲百姓就当真是草芥是蝼蚁吗!?
你们竟还联合起来想瞒着朕?!难道你们也觉得朕好欺负不成?!你们怕王相国那就丝毫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吗!?
司博士!你说说,在我随国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这......老臣......老臣......”
被点了名的花发老臣蹒跚着走出诸臣的行列,颤颤巍巍的跪到殿前,跪伏的身体还在不停的颤抖。口中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老臣不敢说话,心里苦。并非是他们不愿将灾情向上汇报,毕竟向上瞒着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然而实在是不敢啊。
况且他们也就知道万里外发生了灾祸。
在听说王相国要全权接手这事并禁止告诉小皇帝后也乐得如此。
便不再关注灾情的动态。
毕竟王相国主动接手后,不管是普通天灾还是异宝降世,都和他们没有了关系。
既然不让告诉小皇帝,那么他们只需要继续假装无事发生便好,免得徒增麻烦。
王家的人花了整整两代人的时间替换了随国上层的大半职务,而那些不姓王的高层在私下也都和王家有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
联姻,贿赂,威胁.......只要能加强王家在朝堂的势力,他们便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
八十年下来两三代人的经营,让王家的权势统治了整个朝堂,如今近乎所有人都暗自认为,当今的小皇帝便是那王相国扶持的不知世事的傀儡。
家天下。
谁家的?皇家?以前或许是,但现在,是王家!
王相国不准他们告诉小皇帝,他们便闭嘴,王相国不准他们管这事,他们便不管,王相国让他们
吃。
喝。
玩。
乐!
那他们就四处寻乐,骄奢放纵。国家的俸禄,是不敢不拿又不敢多拿,免得被剁了手。
而政务这块……王家的人自会去接管,他们只需要吃空饷就好。
反观皇族......老的老,死的死,剩下活着的青壮年一辈还全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十年一直到现在。
导致了原本该皇帝管的事,到如今几乎被王相国独揽,不论是天灾人祸还是祭祀占星,只有过了王相国的目,允许了,才能上报给小皇帝......
且小皇帝被王相国这个舅舅教的很是心善。
温良恭谦的,见不得别人受苦,性子又格外的优柔。若是有人在他面前受了刑,喊得只要足够大声足够凄厉,这时小皇帝就又想不起你犯了什么错了。
便是他欺君罔上,知法犯法得罪了小皇帝,最多,也就是挨顿打,不过是痛罢了,挨几棍子,喊两声,就过去了。
若是违抗了王相国的意思。。。。
他已经很老了,但孙子还年轻。油滑了一辈子,也不差最后这几年。
他尽量将自己装的足够凄惨,就是为了糊弄小皇帝。
既让小皇帝得到了朝堂上虚假的威严,又能让小皇帝满足他那颗发散的怜悯心,可怜他不忍过分斥责他。
天子见他这个模样颇为可怜,果然也就不好过多苛责,颇有些颓然的挥挥手,让司博士回到了诸臣的队列。
他明白的,王相国,他的亲舅舅,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
既然王相国不愿自己接触这事那么必然是有所图谋的。
可是深究下去,知道了他的图谋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自己还能在这朝堂上,为了保住这皇位和他争个你死我活吗?
不说如今的皇族做不做得到,就算做得到他自己也是不愿意的,他实在是不忍在这随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再说,其实他也并不是特别在乎皇权旁落,他生气也只是因为这朝堂上的高官们丝毫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只要王相国能一直像过去一般爱民如子,就算他想称帝,这皇位让给他便是了,总好过让皇族里的那些行将就木的迂腐老鬼掌控着要好。
算了,就这样吧。
天子放弃了思考,瘫软在王座上闷闷的开口“诸卿若是没什么想法,那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罢。此事,往后再议,往后再议。。。。。”
话音刚落,发言便踊跃了起来,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陈家大院的树压了李家大院的墙,李家的公子想娶云家的二小姐求皇帝赐婚之类的事。
天子揉了揉眉头,耳朵听着这些有的没的,有些无聊,眼神也呆愣起来,思维逐渐发散。
当今的皇帝,随国的天子,万民的陛下。如今也就只能在王宫里管管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小事。而天下大事自有王相国来决断。
呵,王相国。
寡人的这个舅舅,莫说天下的百官,就连寡人......也是怕的。
天子坐在王座上暗想,内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皇族势微,世家崛起,朝堂相争,天下将乱。本该如此,可王家却非是只知贪腐的世家,而皇族内部也是一团乱麻。这朝堂,争不起来……
这局棋王家铺垫了两三代人80多年,这百年间王家又能人辈出,不管是修行从武之人,还是读书从政之人,皆竞相涌现。
天下间顶尖的恒天境王家就出了不下十个,王相国王镜潭更是在五十岁就迈过了凡之极,掌握了星象之能,进入守星恒天的境界。
而朝堂之上,王相国励精图治,王将军开疆拓土,王副相监察百官。
往上无人可及,往下半朝姓王。
皇族呢?可笑的是前几十年的皇族竟是在自己内斗消耗......而活下了的也多是些处在权利边缘的纨绔……
现今的皇族已经有40多年没有年轻的恒天境出现了。
如今也就只能靠着那200岁以上老的将要辞世的五个恒天和一个扶阴阳恒天苦苦支撑,而治世三器也唯有宝德之玉莹莹有金光,其他两件:
众权之杖,皇功之剑皆已暗生尘埃。
待到三器生紫光时,这大随,便真的要改姓了啊……
怔了一会,待朝堂的声音渐渐熄了,天子才疲惫的开口道:“诸卿的事寡人知道了,无事便退朝吧。”
底下一片应声后便成列有序的退出了朝殿。
天子怔然的叹了口气,挥散了侍从后一个人在殿中静了静,不多时便起身准备回宫。
突然发现朝殿门口站着一个披着甲胄的人影。面色顿时一僵,有些手足无措的喊道
“舅……舅舅……”
“见过陛下”
王相国先是没说话,弯腰行礼后才面无表情的开口
“陛下不必太过忧心难民,数月前我便已亲自去往灾区安排附近郡县的官兵前往救灾。除了灾害发生的头几天太过猝不及防,导致百姓伤亡惨重外,后来因为抢救及时,大部分百姓得以幸存。而幸存的难民目前被安排到了附近的其他郡县暂居,等危害过去,再来安排重建工作。”
至少是个好消息,起码剩下的百姓处置妥当。
从刚才的无措中缓过神来后,天子看着王相国那张板着的脸,想要说些难听的话质问他为什么瞒着自己。
但斥责的话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只得木然的开口道
“那为何要瞒着寡人?”
“不敢,微臣以为此事还不足以惊扰陛下,便私自处理了,还望陛下恕罪。”
王相国态度谦卑,但语气里又带着些不容置疑的意味。
听着王相国轻描淡写,语气却又强势的告罪,好似容不得他再多问一样。
天子的心里猛然被点起了一把火,直烧到了胃里,好似胃酸都翻涌了起来。
他想要发火,他要狠狠地斥责辱骂王相国一顿,他要告诉相国,自己才是这大随的皇帝,这天下本该是自己说了算!
可是到嘴边的话最终还是说不出口,他……不敢。
他觉得有点委屈,双眼有些酸涩,明明在十年前他们还是一家人,那时父皇母后还没去世,相国也还只是舅舅。
那时的舅舅还会笑着喊他夏桓,每次进宫都会给他带些没见过的新奇玩意,还总是抽空陪他玩耍教他读书。
父皇那时便总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寝宫里自闭,也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母后虽然严厉,也总是把君王应该怎样怎样挂在嘴边,但是每当自己读书读久了,也是会主动把书拿开,温柔的帮自己揉揉眼睛,嘴里总是嘟嚷着‘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后当了国君母后就不能这么帮你了,你可要记得自己把握好分寸喏’
还有妹妹,是啊,妹妹,好多年没见过了,现在他的印象里也就只剩一个活泼爱动的背影了。
他突然觉得很难过,发不出的怒火和委屈好像全窝在了胃里,让他感到不适,既想哭又想吐。
天子看着王相国的眼神带着些决然,颤着嗓子涩然开口。
“好,好,好……相国说是那便是,相国说要当这皇帝,寡人又岂敢说个不是?”
王相国还是那般站着,如一块没有感情的铁一般,声音异常沉稳。
“陛下何故如此猜疑,我王境潭对皇室从未起过二心,若是陛下实在担心,那便辞去微臣的官职,微臣绝无怨言。”
谁人不知你王相国把持的朝政是什么样子。呵,辞官。
天子摇摇头,缓缓走近到王相国的身边。
少年步伐沉重而又缓慢,好似下了天大的勇气般,眼中晶莹着泪光,连嘴唇微微颤抖着。情真意切的开口道
“舅舅,这皇位你若要我便拱手相让,反正这天下的万民百姓皆信服舅舅,这朝堂的百官政务舅舅也管的很好,而这天下迟早要变,皇族的衰败几乎是有目共睹。
政权交接下,要是能少流些血难道不好吗?
况且我也不在乎少当这几天皇帝,就算未来舅舅迫不得已要处死我,我也只希望舅舅能告诉我,
父皇母后的死和舅舅有没有关系?”
王境潭紧绷的面容松懈了下来,看着身前矮他一个脑袋的少年,一丝不忍在眼中一闪而过。
手指微动,想要像八年前安慰刚刚失去母亲的少年一样,再次抚摸少年的头顶。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相国退了两步拉开了和少年的距离沉声答道
“还请陛下莫要再说此事,只要您还在位一天,这朝堂百官天下万民便皆是您的臣属,大随也永远以您为尊。”
“哈”
少年悲怆的笑了一声,听到舅舅这么说却全然没有一丝觉得高兴,只是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哀声道
“既然如此,那爱卿便退下吧。”
王相国向着天子行了礼后便转身离开了朝殿。
“舅舅!”
少年在背后喊了声
“我求您放过妹妹吧......”
王境潭身子一愣,随后便毫不迟疑的向宫外走去。
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