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出窄巷,又是一条街。
街对面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钟沫停住脚步,抬头望向那栋医院大楼。
由于废弃很久了,白色楼体被风雨侵蚀得异常残破,墙面布满青绿色的苔藓,那些脱皮的地方像烧伤的疤痕一样,斑驳地连成一片。
钟沫顺着残旧的墙体向上看去。
然后瞳孔渐渐放大。
眼前,又出现了跨越时空的画面。
医院大楼恢复成了昔日模样,夜幕下,每扇窗户都亮着灯,门口有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
钟沫抬起头,在大楼顶端,她隐约看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在天台边缘。
男孩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身形消瘦。
女孩穿着碎花洋裙,光着一双小脚,搭在楼沿外,轻轻晃着。
清冷的月光下,两人在交谈着什么,不断有若即若离的声音传来。
“钟沫,你想跳么?”
“有点。”
“想跳就跳,我陪你。”
“......”
钟沫脑子很乱。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些对话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最痛苦的是,女孩的话,让她的心很难受,却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些什么。
人的伤心通常是因为对往事抱有遗憾,但于她而言,往事都已淡忘,就只剩下沉重的空虚与压抑在不断敲击着心脏。
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找不出痛苦的缘由,一切揪心的感觉,成了无根之症。
钟沫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楼顶。
是幻觉?还是真实?
这频繁出现的画面,究竟是什么?
那频繁出现的两个人,又是谁?
女孩管男孩叫钟沫......
这是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用我的名字来称呼他......
钟沫望着楼顶的女孩,一眨不眨,试图从那张脸上得到答案。
但是做不到。
整个画面都很清晰,唯独两人的脸是模糊的......
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男孩消失不见了。
只剩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柔弱的身影,落寞又无助。
你在等他吗......
即使世界变成了这样,你仍然在等他吗......
忽然,天台上的女孩低下头,向钟沫望来。
看不见女孩的表情,但目光相对的一瞬,能感觉到她似乎在笑。
她缓缓地,向钟沫伸出一只手。
“来吧。
“我一直在等你呀。”
............
基因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严格来讲,如今的钟沫与从前的钟沫,已经不能算是同一个人,而是两个独立存在的个体。
但就因为有着相同的基因,她便继承了那些相思,那些等待,那些横跨了两个世纪的诺言。
她既已忘了伊燃是谁,自然也不记得伊燃的样子,但听到天台上女孩说的话,看着那张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脸,她意识到,那或许,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人。
“伊燃......是你么......”
钟沫喃喃地问着,怀着期待又忐忑的心情。
然而却没能等来回答。
这一刻,清凉的夜幕,灯火通明的医院,天台上的男孩和女孩,全部消失了,所有往昔画面转瞬而逝,就像出现时那样突兀。
回过神来,眼前只有一栋破败的大楼,在荒凉的废墟里杵着。
突然间,钟沫心里泛起莫大的哀恸。
整个精神,被一种叫做物是人非的情绪吞没。
不。
当下的一切,连物是人非都比不上。
因为人也好,城市也好,时间没有饶过任何一样东西。
人事皆非。
“怎么又开始发呆了?”
夏洛特见她站着不动,问了一句。
紧接着注意到她神情不对,于是凑近看了看。
“沫儿,你哭了?”
“我,没有......”钟沫摇头,“风大,迷眼了。”
“啧,嘴硬好玩么?”
夏洛特揽过她的脖子,夹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给我听好,如果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大声哭出来,没人会笑话你的,因为哭泣,本就是女孩子的权利。”
说着,夏洛特放开她,指指悠夜组三人:“在天火组织里,除了打仗的时候,谁都不会嘲笑你的软弱,不信你问问他们。”
“骑士长说的没错。”楚源接过话茬,“比如我,每次想姐姐了,就会拉着兰斯卡去喝酒,每次都会喝醉,然后我俩就坐在街头,放声痛哭。你看,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都不嫌丢人,你一个小姑娘,想哭就哭,不用憋着。”
钟沫吸了吸鼻子,稍微稳定一下心情。
接着看向兰斯卡:“你,为什么,哭啊?”
楚源的姐姐被无界组织残害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但还不知道兰斯卡有着怎样的过往。
钟沫想听听他们的故事,一来是分散一下沉痛的心情,二来,从别人身上寻找共通点,是人在落寞时的本能。
这时兰斯卡笑了笑,说道:“我就是陪他哭而已,我没有亲人可以缅怀。就连父亲和母亲我都没见过,要不是看照片,我甚至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因为他们生下我没多久,就牺牲在战场上了。”
“......你的,父母,是天火骑士?”
“嗯。”兰斯卡点点头,“17区有家福利院,专门收容牺牲骑士的子女,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钟沫转向夏洛特:“姐姐呢,也经常,哭么?”
“什么叫经常啊?说的我跟个爱哭鬼一样。”
夏洛特翻了个白眼。
随后神色略微暗淡下来。
“其实,偶尔想起一些事,也会忍不住掉几滴眼泪......
“我最好的朋友们,一起训练、一起成长、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们,全都陨落在了两年前的那场战斗中。
“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昨天还一起说说笑笑的人,转天就成了飞灰,在我眼前彻底消散了,什么都没留下。
“如今再想见面,只能在梦里了。”
“......”
听着这些话,钟沫有了片刻的沉默。
原来,大家都心怀某种不堪回首的过往。
这世界,还有幸福的人么......
她想着,最后看向秋山悠夜。
不等她开口,秋山悠夜指了指医院那扇已经掉光了玻璃的破门框。
“再不进去,天就黑了。”
“你还,没说呢,也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
秋山悠夜冷冷地撂下一句。
接着转身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跨进那扇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