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向来没什么记性,或是说,我刻意避开无关紧要的此刻,根源上扼杀记忆。
记忆这种东西,一旦扎根就是一辈子,所以我是真想失去那些甩不掉的记忆。记忆涌入梦乡,不受控制肆意生长。
赶集的那一天,我中午放学回来,发现火炉壁旁比平日多了个纸箱,然后我发现了一只很小的狗蜷缩其中,眼睛都没睁开,全身皱巴巴的,孱弱地哼。
黄色的毳毛,比黄毛丫头的“黄”还黄,这下惨了,这只小狗在家里的日子必然不会太好过,我爷爷奶奶都不喜欢黄毛,自然不会给狗一口吃的。
我其实不太喜欢狗,狗喜欢乱窜,野着不回家,比学校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还不着家,好不容易规矩待在家门口,还特别没素质,冲着路过的人就呲牙咧嘴。
想到小狗的命也是命,我端正态度,抱着和平相处的打算,接纳这只小狗。
阿黄,是这条狗的名字,不是我取的,我还没来得及取名,我爸舀了一勺猪食摊在小狗面前,“嘬嘬嘬,阿黄,吃啊!”
阿黄才出生没几天,是嗷嗷待哺的崽,根本就吃不了滚烫的猪食,哦,大狗也吃不了。
爱吃不吃,我爸没耐心哄阿黄吃,转身去了猪圈。
阿黄太瘦弱了,眼睛还是不大能睁开,气息微弱地哼,我一想到我弟襁褓时期咿咿呀呀的学说话,再对比连呼吸声都微弱的阿黄,心情陡地低落,阿黄会不会熬不过来。
我掏出作业本,试图扇走猪食的热气。我奶奶很不高兴,她从一进门就绷着脸,看到我这倒霉孩子更气了,“臭死了,养条死狗,怎么不去捡水沟里的烂猪肉。”
紧接着我妈王春芬女士进来,二话不说,顺手扯过扫帚“啪啪”落在我身上,“养狗养到屋子里,那个准你养的,”她看到纸箱里我努力过后凉下来的猪食,满脸怒容,“猪食不要钱啊!把狗给我扔了,小兔崽子。”
我这个小兔崽子被王春芬女生拎着后领打,我奶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气不知道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怎么没的。
我哪怕是个初中生也还是太小了,什么道理都不懂,以为大人打孩子的出发点一定是好的,所以大人打孩子是天经地义,我不过是多挨几顿打,打着打着就成了家常便饭,等适应了就有了活法。
到底是气愤的王春芬女士下的手,我哪怕习惯了挨打,也还是疼,疼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掉,声却不敢吱一下,抱起纸箱往外跑。
真把狗扔了?不可能的,除非阿黄熬不过去,彻底被我爸抛弃。
我把纸箱放在猪圈旁边,想着猪圈顶棚的石棉瓦刚好能遮住阿黄,以后就少了些风雨。
我爸提着桶路过,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阿黄,没说什么,径直离开。
我怕阿黄不吃东西,把自己饿死,变着花样的让阿黄吃东西,我苦口婆心劝阿黄吃点,没用,我威逼利诱……威逼阿黄吃点东西,没用,我把自己的饭菜给阿黄,还是没用。
看我绞尽脑汁,依然一无所获的惆怅样,我弟笑得肩发抖,“姐,你就算把饭喂到狗眼前,它都会吃的,别费劲了。”
“去去去,别在这捣乱。”
屁大点的孩子根本就不听话,得意的说:“我有办法让它吃东西。”
“真的?什么法子?”我眼睛亮了。
“当然,”不知道哪里学的,这小子尽使些偷奸耍滑的招,“我能告诉你,不过你的帮我把作业抄了。”
就简单抄写古诗词,脑子都不费,我弟还是想赖,我说:“你要是不告诉我法子,我就不教你写数学作业。”
我弟权衡轻重,果断告诉我法子:“狗都爱吃屎,你从粪坑里……”
“停,”我连忙打断他,“阿黄是不会吃屎的。”
“不吃屎吃啥,”我弟开始较真,“难道吃青菜叶子,吃你给它的……饭,”我弟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圆了,“姐,阿黄吃东西了。”
我看向舔舐饭菜的阿黄,心中松了口气,阿黄终于不用饿死了。
我弟受我的影响,对阿黄很上心,会偷偷摸摸给阿黄分享辣条,还会对阿黄说从今以后,你就是咱们村地位最高的狗王,出门后所有的狗都要对你俯首称臣,因为你是啸天犬,生来就是狗中之王。
“……”
从一点,到一碗,阿黄渐渐能吃东西了,跟回光反照似的。
阿黄长大了,四肢变得粗壮了些,眼珠子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得圆溜溜的,干劲十足地翘首盼我放学回来。
收了我弟的辣条,哪怕没吃就只是闻闻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弟不知道哪里找到训狗法子,放学就笑里藏刀的顺阿黄的尖耳,对阿黄说阿黄,我们时间紧任务重,在这个紧要的关头,我们必须坚持不懈地加强锻炼,争取在将来的某一天能用成果说话。
我弟在这个懵懂的年纪,开始有了攀比心,非要阿黄学会在说牵手的时候,乖乖把手爪伸出来。阿黄是条有灵性且温顺的狗,不争不强,淡泊名利,静静看着我弟胡闹。
我弟玩性来得快,也去得快,几个回合下,气急地走了。这一走就老死不相往来。
我弟不会蹲下来逗阿黄,对阿黄圆亮而湿润的眼睛视若无睹,更不会理会阿黄嗓子里发出的嚎叫。
阿黄是通人性的,自然知道自己不被喜欢了。它泪汪汪的望着我弟离去的背影,低低地呜咽几声,失魂落魄地走到一边,整条身子都趴在地上,恹恹的。
我老是想是不是因为没给阿黄套上链子,不然为什么别人家的狗生龙活虎的,阿黄却是一副要过冬的样子,总打不起精神。
不过庆幸的是阿黄很能吃,总把肚子吃的圆鼓鼓的,个头什么的,完全不输别人家的大黑狗。
看到阿黄这块头,我心底油然生出些骄傲,要不是我仗着自己是执掌喂猪大厨师这一身份,私底下多给阿黄一勺,阿黄也没那么快长大。
也许是见到了自己“以权谋私”的成果,我盼望着阿黄能长得更高更壮,像一匹健硕的马。
但冬天到了,阿黄永久冬眠了。
屋子里冒着白热气,加了刺鼻香料的肉香充斥整个屋子,我感到一阵恶心,几乎是逃离一样离开火炉烧得正旺的屋子。
寒风吹过,我的脸裂开一样疼,但我能明显感觉到这寒风能止息我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我想也不想,就这么失魂似的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道是脸疼,还是胃难受,我脸上有了冰凉泪珠。
我走到猪圈前,看着空空的碗,想到今天再也不能给阿黄舀吃的了,失声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姐打了我一巴掌,说:“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大家都在屋子里,你闹什么?”
“可是…他们要吃阿黄,”从我哭腔里发出的话断断续续的,“他们……要吃…阿黄。”
我姐费力地听明白我的话,一手按住要冲进屋子里的我,一手忍不住抓头发,“我知道,但是事情已经成这个样子,你现在进去能有什么用,向爸讨说法?还是想被打一顿?”
我姐给我擦眼泪,“好了好了,不哭了,外面太冷了,咱们回房间去,刚好我带了零食,我们不去那屋吃饭,咱们吃零食。”
“哎哟,一年没见,你是不是长高了呀,都和我一样高了。”我姐拥着我回房间。
我没有食欲,在床上又开始流泪,我姐也干脆拖鞋上床,像小时候一样,我姐抱住我,“没事的,以后我们也可以养狗,我们不仅可以养狗,我们还能养猫,等我再打拼个两三年,我就把你接过来一块住,不行,到时候你就上大学了,就是大学生,到时候姐姐就去找你,和你一块住。”
“姐,我还在读初中。”
“初中过了不就是高中了嘛,高中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快了。”我挂在眼角的泪滚下去,我姐用手指轻轻擦,“不哭了,以后我们就可以搬出来,到时候养狗养猫养猪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