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骞接了通电话,神神秘秘的绕进屋子里,小声密谋什么,他一出来,方雅就质问他:“谁的电话?”
“就接个同学的电话。”他底气不足的一句话,叫方雅嗅到什么端倪,“你同学的电话,你听得懂嘛?”
后来我从方雅口中知道,赵忠骞要是能顺利毕业,就是个镶金边的海龟,但方雅说他本质就是镶了金边的一坨屎,出国留学就是混日子,混了一年,英文水平还在“I’m fine,thinks”,小姨和小姨夫完全不对他抱希望,就当那一笔留学的钱打水漂了。
我寻思这钱漂的可真远。
“初中同学,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赵忠骞说:“我这不是回国了,兄弟几个一听我回来,非要给我接风洗尘。”
方雅揶揄他:“你和你这几个兄弟是靠飞鸽传书来传递消息的?这都快一个月了,你兄弟才知道你回国的消息。”
赵忠骞回国的这一个月,没人知道他在干嘛,连方雅都是昨天那通电话才知道他回国了。
“我这不是怕他们破费呗。”赵忠骞挠了挠后脑勺,转移话题,“姐,你今晚就住这是吧,刚好,我给你买了床单铺盖,这就给你铺上。”
我看他要动我的铺盖卷儿,唰地一下跳起来,慌乱地按住他的手,说我自己来,方雅抬起头看我,好像在问我怎么了,我对赵忠骞委婉的说不太喜欢别人动我床单被罩。
赵忠骞大咧咧的说:“哦~,有洁癖是吧,我懂,因为我也是有洁癖的人。”
我勉强挤出发涩的微笑,洁癖?我清楚知道自己没有,假如我有洁癖,我无时无刻都在被周围的环境绞杀,甚至自己也会加入其中,绞杀自己。
我不知道怎么说,那铺盖卷底下藏了一把“带血的刀子”,若是被人发现了,落在我身上的是怎样的目光,厌恶、鄙夷,还是憎恶得恨不得拿目光在我身上戳个洞。
我不知道方雅会怎么,但我知道我奶奶是怎样的,她浑浊的眼珠子小小的,却很尖锐,被眼尾耸拉的细眼皮轻轻一遮,锐利无比,她不破口大骂,只会刻薄地说这个床单料子不错,我不懂事。王春芬女士在一旁,她把目光投放在屋檐上,眼神里不掺杂一丝喜悲,在奶奶刺耳的声音下,她缓缓把目光收回来,下一秒,抡起拳头向我砸来。
我想我是懂事的。不是把月经漏在床单上,而是让肮脏的血污了床单,这是天大的错,顾不得青紫的皮肤,我含着饱满的眼泪,使劲揉搓皱巴巴的床单,内心不断乞求饶恕。一滴眼泪滚落,眼眶立马涌出新的泪珠,打转的泪珠里是身体畸形的父亲,以及一双麻木不仁的眼珠。
从第一次来月经,到往后不知道多长的时间,浅粉色的污痕会如噩梦般时而浮现,像一把带血的刀子,指不定什么时候从我身后捅出刀刃。
我明知道身后有一把带血的刀子,为什么不将那把带血的刀子扔了,扔得离我远远的,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不知道洁癖怎么写,血污了的床单依旧会铺在我床上,从我身后展来,裹卷住我,让我连同呼吸也是脏的。
我在身体吃痛的夜里不住地想,腌臢的血黏糊糊地四处流,而被血管封住的干净血液静静滞在狭小的空间,要是两者能交换,我也许不会那么难熬,做梦都在提醒自己保持僵硬的睡姿,尽可能一动不动。
直到我上了大学,我的专业告诉我子宫内膜脱落是正常生理现象,血液也不是干净的,这个时候我熬出了头,有了属于自己狭小的空间,哪怕满身污糟,也不必担心异样的眼光,这让我心安理得的接受邋遢的自己。
但我狭小的空间出了一点小问题,我很担心方雅如何看待不可饶恕的我。
她的眉头应该是微微皱了一下,继续夹菜。我紧绷的神经一直到赵忠骞把我铺盖卷放在床上才缓下,我重新回
来到火锅面前,方雅给我夹了很多丸子,口腔里的香辣让我慢慢松懈下去。
赵忠骞殷勤地在两个房间来回跑,他在拖地,屋子里时而响起撞击声,时而是赵忠骞发出招式的中二声。
见时间差不多了,他一脸贱兮兮的笑容,“方雅,屋子我都给你收拾好了,别夸我,我会骄傲的。”说完,不忘冲方雅眨眼睛。
方雅知道他要去鬼混,管不住他,但也不能不管他,“玩差不多了,就该回北京了,小姨都来问我你人是不是在这,让我把你带回去。”他回国到现在,还没回一趟家,他爸妈在机场接他,等半天不见人影,打电话过去,才知道人已经跑了。
赵忠骞买了一大堆东西,除了火锅、洗漱用品、铺盖,还有一些不起眼,但不可或缺的东西,如垃圾桶、簸箕套装、洗洁剂。吃完火锅,我开始收狼藉的客厅,随口问了一句有关赵忠骞的,“他回国是放假了?”
方雅摇头,说不是,他是要休学一年。
我问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休学一年,毕竟他看起来生龙活虎的,不像是因病休学的。
方雅笑我,说休学不只有身体健康这一个原因,还有其他的,比如因为不适应欧美人的长相,有了脸盲症,影响正常生活。
我还没参透这句话,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五分钟后才顿悟,“你弟有脸盲症?”
方雅对我比树懒还慢的反应啼笑皆非,她边笑边点头。
我在难以置信中渐渐意识到赵忠骞是方雅的弟弟,而赵忠骞有脸盲症,我登时转换到悲情的角色,嘴里要蹦出轻飘飘的宽慰话,方雅先我一步出口:“其实脸盲症对生活的影响没那么大。”方雅对赵忠骞的脸盲症是乐观的。
方雅举了一些不影响生活的例子,赵忠骞逃学打架,但没早恋过,因为他不知道给他递情书的女孩是谁,也不知道有心动感觉的女生长什么样。赵忠骞对“众生平等”,在他眼中如花与秋香,不过是胖瘦的区别,所以他调侃方雅小心吃多了变如花……
方雅还说起昨天她去捞赵忠骞,一巴掌呼在他脸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方雅,“你谁啊!你就打我。”
方雅沉着脸:“你姐!!”
赵忠骞刚起身,又坐了下去,对年轻的警察小哥说,“这是我姐,警察叔叔我真的没有违法乱纪,不信你可以问我姐,她看着我长大的。”
警察小哥问他为什么去酒店,言下之意是为什么出现在现场。赵忠骞说自己是去找个朋友叙叙旧,警察小哥问找的是那个朋友,赵忠骞说不出话来。
直到下仙人跳的那两人招了,赵忠骞才洗清冤屈。大晚上的,出了警察局,赵忠骞又重复一遍:“我真的是来找我朋友的。”
方雅别有用力地拍赵忠骞的肩膀,“赵-忠-骞,你最好有朋友,否则我让你朋友没了你这个朋友。”
赵忠骞:“姐姐,有车车嘛。”他叫方雅姐,就一定是不怀好意。
方雅:“弟弟,有棍棍哦。”
赵忠骞就当没听见方雅拒人千里的话,说:“姐,借我十万块钱。”
方雅转身就走。
方雅那间屋子灯光更明亮一些,把床上冒泡的粉红色的床晃眼地照,我实在看不出来赵忠骞一个看起来痞坏痞坏的男生,有一颗粉红色的少女心。
去铺我那间床的时候傻眼了,这哪是床,这分明是几块木板,赵忠骞女生口中的细狗,竟然把床板给拆了。我看着塌陷的床垫,心想如何补救,方雅换了睡裙,来看这个顽劣的恶作剧,笑骂几句,然后同我赔罪说今晚和她一块睡,等明天再把赵忠骞喊过来,跪榴莲。
赵忠骞走的时候,螺丝刀也不想着给我留下,于是我委委屈屈的跟着方雅,进了她屋里,躺在她一米八的软乎乎的床上。
和上次一样,我们在被子里接吻,也掀开被子接吻,直到我们都有了困意,才肯罢休,但那点困意,与沸腾的血液比,过于细微。我们一呼一吸,就这样过了很久,我知道方雅睡不着,“你最后真的借了你弟十万块钱?”
“本来是连本加利的还,不过现在嘛,算了,就不收他利息了。”方雅还跟我说了一件有关赵忠骞脸盲症的秘密,她说赵忠骞能认出一个人,我信以为真,差点从床上弹起来,问谁,她说毛爷爷。
我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