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段时间很忙,一回到家,毫不夸张地说能倒头就睡。天气越来越冷,方雅不爱开空调,说有股味道,不好闻。她对我说早点回来,这样就不冷了。
方雅结课了,在家里的时间长了些,学生会的事也不怎么需要操心,就连赵忠骞也莫名的安分。
说起来,很久没见他了,问起他的时候,才知道他跑西班牙了。
我问方雅他怎么跑去西班牙了?
方雅说他在国内待不住,又是在西班牙留学,自然跑那边去了。
难怪方雅说他去留学,英语一点也没进步。
对了,我和方雅……是方雅养了一只橘猫,不是在武汉看到的那只肥猫。这只猫我给他取名为皇太子,细细的一条,脊背上没多少肉,连毛发都生了些稀疏的错觉,黄不拉几的,像营养不良,可偏偏这只猫很能折腾,每天上蹿下跳的,我严重怀疑这只猫是孙大圣变的,指不定那天能闹到天宫去。
皇太子跋扈嚣张,什么都不听,我弯着一把老腰,劝它这不可为,那不可为,为它能操碎了心。
方雅带它去绝育,我嘚瑟极了,假的皇太子,能嚣张多久?
我与皇太子互不对付。它渐渐明白我手里有些实权,若是把我逼急了,它肯定不好过的道理,见我就是绕道走,我对现下很满意,想皇太子也不是蠢笨如牛,知道我这个铲屎官,也不是当的毫无怨言的。
我不再说要吃红烧猫头,皇太子也不在我眼前晃悠。
我们相安无事。
但天气一冷,它就开始病,装病,有事没事就缩成一团,懒洋洋的躺在方雅怀里。
此猫颇有心机。
但我内忧外患,无暇顾及皇太子蠢蠢欲动的念头。看了一下时间,我要动身去上夜班,瞟到皇太子,目光像是含了一把刀子,人是要上班的,为什么猫不用?
我套上外套,出门就是刺骨的寒风,不由打颤。
四堵墙围住我,桌子两边堆满了病历本,我对着电脑敲敲,外表安静,内心阴沉,世界末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条打工狗,不能扭转局面,所以毁灭吧!
我有些疲惫,值班室里没睡多久,方雅给我打电话,说实在我听到电话铃声响的时候,心头沉了又沉,跟室颤似的,性命垂危。
不过还好,听到方雅的声音,我就跟做了心肺复苏似的,总算能活下来。
“下雪了,”她说,“今年的第一场雪,快去看。”
我冻的跟个孙子似的,跑到窗户面前,拉开窗户,但是医院的窗户没法完全拉开,只能跑楼下去,在路灯下,伸出去接飘落的雪花。
柔和灯光,照在雪花上,像给雪花裹了蜜色的糖衣。
方雅说快许愿。
我说下雪天也能许愿?
“能,”方雅说,“冬天的第一场雪可以许一个愿望,过生日可以许一个愿望,跨年那天还可以许一个愿望,新年也可以许一个愿望。”
我说我许的愿望能兑现吗?
“能。”
“那就明年一起看雪,然后再许一个愿望。”
“你在套我。”
那天方雅跟我说北京早在一周前就下雪了,雪很大,压垮了松树枝,圣诞老人不能从北京赶过来了。
我说圣诞老人户籍北京?
她说别人的圣诞老人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圣诞老人一直是这样的,从北京出发,到任何她所在的城市。
我说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她笑了几声,说小孩子才要礼物,我想要的只是见一面圣诞老人。
我说圣诞老人从来不露面,都是把礼物放下,就拉起雪橇走的。
她的声音忽然低落,说我记错了。
我彻夜未眠,一大早就跟带教老师请假回家休息,买了劣质的红衣服,戴上假发,在方雅面前显眼地晃,“小朋友,你好呀,我是外地的圣诞老人,人还不老,胡子刚刮过,礼物给落在屋里了,你等我进去拿。”
方雅说我傻,她抱住一身寒气的我,说圣诞老人瘦了。
我没日没夜奔赴一场又一场混乱的战场,掉了点肉,方雅说我该补一补,她最近很闲,开始琢磨菜谱,给我改善伙食。
她的手艺,我很难客观评价,因为我在混乱的战场中短暂失去了味蕾,食物对我而言只有能吐和不能吐的。我只咽得下去的是方雅给我做的饭菜,于是我又掉秤了。
方雅说不行,她摸了摸我左耳上的蝴蝶耳钉,陶醉的眼神,说皇太子长胖了,可你怎么瘦了。
我侧过头,才发现方雅脸上横出两道泪痕。
我向她保证,会在年后长胖十斤,甚至我跟她拉了勾。我跟她说我会照顾自己,也会照顾好皇太子,你放心回家过年。
方雅抱住我,不说话。
方雅一直没有点头说好,然后我先走了。
我爸给我发过消息,说奶奶挺不到过年了。我起初抱有怀疑态度,再三找我姐确认,才敢信那个身子骨硬朗,堪称老不死的病倒了。
没见我最后一面,她一点也不遗憾,相反走的时侯相当平静。
在我奶奶的灵堂面前,我哭不出来。锣鼓敲得我耳朵痛,我就算要掉几滴眼泪,也得在个安静点的环境,挤一挤。
王春芬女士跪在奶奶棺材旁,白帕子捂住脸,哭爹喊娘的,我本以为是嚎几句,做个场面,她把白帕子放下,露出红肿不堪的眼睛。
我弟也在哭,但他的眼泪哭声不能收放自如,不会有长辈来拉他,带他去休息。未免我弟哭瞎,我只能凶他,叫他别哭了。
他勉勉强强的低声抽泣,被我姐带到相对安静的屋子里,好一阵哄。
我突然发现我姐很难,她一边要和那些穿围裙的女人周旋,一边要操心泪断肠的人。
王春芬女士的人缘一向不好,她性格古怪,脾气不好,开不得玩笑,酒席这样热闹的场面,她耸拉着一张脸,吃了就走,能跟她攀谈几句的人不多。不知何时,我姐竟然成了屈指可数的其中一位。
穿围裙的女人们闲不住嘴,碎到我身上。早知道就在耳边夹根烟,让她们知道我不好惹。
“陈家二姑娘都这么大了。”
“可不是,女大十八变。”
“虚岁二十三了吧,这个年纪不小咯。”
“人家刚大学毕业,还早了勒。”
“刚大学毕业怎么了,大学生结婚的多的去了。”
“大学生好,毕业了有工作。”
“两个闺女,老王要享福了。”
我像一条恶犬,眼睛凶狠地瞪七嘴八舌的女人们,瓜子好磕吗?怎么没堵上你们的嘴。
王春芬女士拎了两串辣椒过来,意思很明确,来帮忙的都动起来。
我蹲在火堆旁,不自在,起身去找我弟。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怀疑我弟用错了材料,眼睛里按了水龙头似的,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他哭着跟我说姐,奶奶走了。
我“嗯”了一声,对他有点不耐烦。
他说姐,我现在觉得家里的一切好陌生。
屋里屋外一帮念念叨叨的人,感到陌生很真正常。他说本来计划去打寒假工,结果爸打电话过来,说奶奶病倒了,他马不停蹄赶了回来,人前尽孝。
不枉我爸废了一通电话。
我说寒假工你就别想了,爸不会让你去的。
他点点头,有了别的计划,问我今年能在家过年吗?
我没想过给我弟包红包,毅然拒绝,说大年三十值班。其实我那天打算好了,一人一猫,一部手机,两碟小菜,看看春晚。
谁规定过年必须热热闹闹的。
我弟沮丧一张脸,说你和大姐都不在家过年了。
我弟很喜欢这个能捞不少油水的节日,一年到头就期盼着赶紧过年。我跟他说你长大了,该分家了,别老想着吃吃。
早八百年前,我就对我弟说,你长大了,该分家了,别老想着让我教你写作业,别老想着让我帮忙掏鸟窝,别老想着让我打果子吃,别老想着……
我弟嘟喃说就算分家了,我们也还是家人。
我说小兔崽子,我以后立遗嘱,决不把财产留给你。
我弟有骨气,说我才不稀罕你的遗产。现在算算,我没宽裕到能立遗产的地步,我弟也没骨气,主意都打在今年的压岁钱上。
钻钱眼里了,我问他要这么多钱干嘛?他说换手机,苹果的。
“打工是为了……”
“凑钱换手机。”
这家必须分。我说你好好看看你姐是不是瘦了,他看了半天,虚点头,说好像是,我说穷鬼在我身边混得饭都吃不上,并且头顶帽子岌岌可危,连夜跑路,你要是想看你姐有什么本事,我这就把穷鬼抓过来,帽子给他摘了,换到自己身上。
他说姐,我不坑自家人,我现在凭自己本事。
几斤几斤的本事,我是清楚的,劝他算了,电子产品迭代更新快。
他说自己咬咬牙是买得起的,只是不想让妈知道自己平白无故换了部价格昂贵的手机。
他就是家里小霸王,什么时候看人脸色过日子,我说你怕妈?
他悄声说妈最近有些古怪。我心想你妈一直是个古怪的人。他说妈心情不好,和爸之间的气氛微妙,爸妈在的时候,他大气都不敢喘。
可喜可贺,我弟在察言观色这方面迎来重大进步。我说弟,霸王龙时代已经结束,你好好夹起尾巴做人,我和姐会想起来回家看你的。
我弟说为啥?
我笑笑说你指望我和姐一辈子压你头上?嫁出女儿泼出去的水,指望不上的。
我弟说难得见我笑,不笑还好,一笑就有点渗人,跟妈有点像。
我倏地变脸,说奶奶要是知道宝贝孙子缺钱,一定舍不得走。
我弟一眨眼睛,水龙头就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