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了一周的丧假,除去路上花的时间,没多少时间了,我可以冠冕堂皇的以此为借口,不用给死人守头七。我心情好了一点。
我不想管我弟那个猪头,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脸被灵堂的风刮得通红,鼻子被峰蛰了似的肿胀,整个人丑兮兮的,一点也不可怜。
我拍拍屁股走人,去火堆旁烤土豆吃。
不知道该叫什么的大娘扯着嗓子喊我名字,说我妈找我。
我本来不想管,但那大娘的嗓音响亮,声音能从一个山头传到另一个山头,我是真服了她,我怕我的的名字臭名昭著地在山头里响,响几天几夜那种。
“别喊了,”我不情不愿站起来,“人在这。”我很想加一句还没死呢。
大娘不知道我对她的不满,只跟我说你妈找你,有事。
这大娘做起事来实在,但好心办坏事。
我去找王春芬女士,她和颇有威望的几个长辈,点手头的人情钱,看我一眼,嗔怪地说你来干嘛?
没我事,我转身就要走,却被长辈叫住,“陈丫头,好些年没见了。”
“一直在外面读书。”我听见王春芬女士说。
长辈叼着烟杆,咂得满屋都烟,“就是在医学院读书的那个?”
“当医生好。”长辈又咂了一口。
王春芬女士不会聊天,她说谁知道以后的,一句话把长辈的话堵死。
我喜欢看长辈吃瘪的样子,他要把我往高处捧,再让我摔下来,落个血肉模糊,但王春芬女士不会让我往高处走的,她会拽住我,让我身陷谷底。
“医生吃得香。”我听到这话,人麻木了。
“跟她有啥关系,她又不是。”王春芬女士板着一张脸,陈述事实。
我很难想象王春芬女士用这张死人脸摆出一个笑容,如果她笑了,倒真有点渗人。
我没病,喜欢看半截入土的人吃瘪。看到烟杆上的一圈圈口水,我想吐,可是我今天什么也没吃,能吐出什么?
王春芬女士厌恶的神情比我还明显,她明明数着手里头一叠一叠的钱,怎么还摆出这张臭脸。而且我很确定她没看我。
“去找你姐过来。”回家以来,王春芬女士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早年间,我和王春芬女士的交流全靠眼神,她向我投来一个眼神,我就知道接下会发生什么。后来离得远了,我们通过电话交流,每次不超过一分钟,因此我在支付电话费这方面一点也不头疼。
我转身去找我姐,并且得知王春芬女士从我姐那里借了十万块钱,这样看来,她找我姐,是为了还钱。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向我姐借钱,思来想去,从那口漆黑的棺材的出缘由。
我姐也是心大,借钱给死人。好在王春芬女士这人虽然古怪,但不至于耍无赖。
我要走的时候,我弟又哭了。他比我侄女还会哭。
我不会哄慰他,因为我有偏见,他是个男子汉,天天哭算什么。
有个无关紧要的小事。回家一趟,我见到我姐,我弟,甚至王春芬女士,就是没怎么见到我爸,我走的时候,我爸像是刚从土里冒出来的,他当着王春芬女士的面,给我钱,还说回学校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回学校,自然没要钱。
这两口子怪异得很。
反正我面无表情地走了,连手都没挥一下。灵堂被车甩得远远的,那口棺材黑成了一点,直到消失。我忽然想人活着为什么非挣棺材本不可,尸体会腐烂,会生蛆,让原本体面的人千疮百孔。
我给方雅打电话,说晚上七点到家,她说等你回来,在我要挂电话的时候,她又说陈小姐,我爱你。
语气清淡,宛如在对道一句晚安,我说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世界给了我一个荒诞的梦,里面有个姑娘义无反顾地爱着我。
回到家,客厅的灯开着,皇太子蜷缩在空调下,很惬意。它见我回来,喵喵地叫向我求饶,我杀伐果决,把它赶到侧卧,原本是我的房间,后来成了杂物间,堆放一张积灰的床。
我洗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趿拉着拖鞋,爬到方雅床上,搂住她的腰,在她颈窝处一深一浅地呼吸,她侧过身,后脑勺蹭了蹭我额角,说回家了。
我吻她后颈,闷闷地说不是等我回家吗?你都睡了。吻着吻着,我想在她后颈留下草莓。
她任我胡作非为,不知道是不是疼,她翻了个身,被子都往她哪里跑,她说,“突然不想等了。”
我给她掖了掖被角,就扎进枕头里,眼皮打架。
我听到她说陈小姐,我爱你。
我想说我也爱你。
我没说。第二天,皇太子看我就跟遇到瘟神一样,避之不及,我淡淡扫它一眼,就去上班了。
人缘猫缘,我都不太好。科室里没几个能聊上几句的实习生,倒是有个男生话很多,起初能拉着我巴拉巴拉聊,他讲的内容很有趣,我也愿意听,有次方雅来接我下班,他看方雅的神态是痴迷过头的窘态,自此我就有意无意和他保持距离,他愣头青一个,不知道我的小心思,还企图从我嘴里探出点什么。
我不晓得怎么跟他说的,方雅有个令人羡慕的对象?还是方雅有个万里挑一的对象?有点记不清了,他看我的眼神从痴呆到惊异,最后他望向我的眼神无比悲伤。
我也不管他。以后科室里少了个能说话的人。
方雅回北京以后,我发现我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方雅在的时候,我能骗自己,这其中有一半是方雅的,她不在了,屋子里全是我的头发,在床上、卫生间、沙发上。
一根的,一束的,乱七八糟散落在地上,还好皇太子被方雅送到她奶奶家了,不然我会对皇太子暴跳如雷地说为什么掉的不是你的?
我有时候会自暴自弃,疯狂扯头皮上三千烦恼丝,反正它们都会掉,只是或早或晚,可是万一方雅讨厌秃子怎么办。我好无助,好绝望。
我答应方雅会长胖,但是她一走,我对食物的厌恶达到了顶峰,每次逼自己咽下去的食物,总会被我用手指抠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办法很好的控制自己。
我和方雅每天都会通电话,她说她很担心我,想回来照顾我。
可惜我还没长胖。我好像又瘦了一点,我拒绝她,说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很充实,机械地重复每一天的生活,不能说是生活,因为我好像没有人味。明明是回家的路,却像在漫无目的地走,我瘦到没有重量,像纸片人一样足尖不着地,就这样飘啊飘……像一只风筝。线断了……
我不让方雅回来,她就生我气,不理我。她惩罚我,是我活该。
我想对她道歉,却不想对她妥协,可是沉默不能打破僵局,我要被冻死了。
窗外有点金灿灿的光,从阴沉沉的云层里逃出,实在不易,虽然没什么温度,我还是去摸了,冬日里的阳光是人们忘记命名的颜色,我被照得容光焕发,要活过来,于是我心情不错,打算在晚上向方雅低头。
可是就在下午,有把巨大的遮阳伞挡住我身上的阳光,我在阴影下,它在云层上,我们都好可怜。
王春芬女士提着行李箱,坐在门诊大厅,等我找到她,带走她。我想假装不知道她在哪,我姐说她没地方可待了。
难道我这里是收容所?我是什么烂善人。
我姐拜托我,就几天。
我真烂,我找到她,还给她提行李箱。我把杂物间的床修好,让她住了进去。她转了转我住的房子,什么也没说,就床坐下,如果她不说话,今晚我能平平无奇地度过一夜。
她缓缓开口:“我要和你爸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