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王春芬女士的过往不感兴趣,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能说出一两句有关她的事,见鬼了。
她正式离婚的那天,被我爸打了一耳光,我在现场,我毕业了不打算回老家,接手我爸的庄稼,也不打算给他点烟,既然这样,我怕什么,我冲上去,要打我老子。
被王春芬拦下了。
这个间隙,我爸一脚踹来,小腹骤然一片疼痛让我差点吐血,要是死了,得拉个垫背的,我像是走火入魔,一拳能砸死头畜牲。
我对我爸说我有精神病,杀人不犯法。
我爸是个大魔头,当场要大卸八块胆敢忤逆他的杂碎。民政局大厅,好聚好散的地方,岂容他放肆,他被工作人员拉走,且警告再动手就报警处理。
王春芬女士怕那个疯子,急忙拉我这个小疯子离开。她不想再有别的瓜葛。
她买了去昆明的单程票,我去送她,她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没说话,能过一天是一天的东西,该怎么答!!
她给我留了钱,说以后缺钱找她要。我一直都缺钱的。
她走的时候手里只提了行李箱,别的都没拿。
回去的路上,车窗外的风景不美,隔了一层泛乌的玻璃,就倒胃口。我好不容易稳住现在的体重,可不能再掉下去。
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王春芬的前半生,未成年的时候,被媒婆倒手一样介绍给我爸,比我弟还小的年纪,当女人当人母。她好像过得一直不顺,给人当女儿的时候没个妈,给人当妈的时候又多出个妈来。
多出的妈堪比继母。
那些阴人的手段,辣着呢。
还好老不死的都走了,她也走了。我忽然想这不公平,为什么是她走,为什么我爸能不要脸地打她,就因为她想离婚,我爸觉得脸面丢尽?
男人因出轨离婚都不觉得丢脸,怎么自己女人不想过了想离婚就丢脸了?日子过不下去,女人要强忍着,男人花天酒地,女人要强忍着,妈的,谁规定的。
我该用劲挣脱出来,也扇我爸一个耳光。
我有精神病,他也有精神病,我只是坦荡,没把自己藏起来。
但我把药藏了起来,方雅问我还好吗?我摇了摇头,说要不你先回学校住吧。我把方雅给我做的饭菜吐在马桶里,混着我的唾液,弥漫出恶心的臭味。
我发誓,等她走了,我就对自己施加酷刑,给自己灌汤灌水,让自己像个气球一样鼓起来,对了,我要把嘴缝住,不能让自己泄气,好像有点恶心,我不想让方雅看到。
我想把她推出去,自己处理卫生间的狼藉。
我开始不跟她说话,不吃她做的菜,逼她走,她说我幼稚,急了,骂我神经病。
我委屈,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有病,我可以不在乎所有人,因为我把所有人和方雅区分开来,上帝创造的男人女人,在我眼中变成了土泥巴,它们都一摸一样,变成了所有人,而方雅不一样,她不是上帝创造出的,她是我的恩赐,为我而诞生。
我的逃避有效,方雅抱着皇太子,走的时候问我爱她吗?
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不能破功,只能一个劲沉默。
我从窗户口窥方雅离开的背影,我用一张丑陋的脸在阴暗的角落,睥睨缪斯,我真是作怪。
我开始大把大把吃药,体重总算升了一点,镜子里的我竟然有点发胖的意思,我高兴坏了,想找人分享,找不到,我跟方雅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联系了。
我不能把她找回来,因为房子到期了,我的家啊!因为我续不起一年的合同,散了。我又搬回了学校,这一次不住4032,而是住在2011,和室友A相依为命。
寝室长找了一个实习岗位,要毕业考才回来,门面担当家里有事,晚点才回学校。
室友A没日没夜看儿科书,说成败在此一举,我没理她,但觉得这人怪可怜的,考完儿科还得接着毕业考,但可怜的只有我,寝室长保研,门面担当高分上岸,室友A调剂成功,只有我被人海淹死了。
我一点也不沮丧,甚至在想要不要给自己立个墓碑,上面刻“到此一游”,算了,我怕我的墓碑被人一脚踹倒,然后被人当垫脚石踩。
不知道是从哪传下来的规定,毕业当天一定要发疯,不然对不起大学四年。我五年制的,要更疯一点。
门面担当买了好几瓶白的,兑了冰红茶,我们四个人大摇大摆在操场喝酒,没人敢举报我们,因为大家对疯子都很宽容……绕道走。
门面担当说一人抖一个大家伙都不知道的秘密,必须刺激,不然就罚酒。她喝醉了,人家都是玩真心话大冒险,到她这里,只有真心话,还是见不得人的真心话。
寝室长向来克己,今天破戒了,她说以前不懂事,当了别人的枪,欺负过同学。
“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小女生,成绩长相都不好,听班里女生说,肖想我当时的男朋友,我压根就不在乎男朋友,为了点虚荣,对那个小女生恶言恶语,现在好后悔。”
室友A:“你揍过她,还给她穿小鞋吗?”
寝室长摇头,自罚一杯,腔调干涩,“一定要动过手,骂过人才算霸凌?”她的神情有一丝丝不悦。
我不知道是那种恶言恶语,算是霸凌,还是欺负,我只知道伤疤丑陋,让人不敢穿裙子。
门面担当喝了一杯,“到我了。我嘛……哎呦挖了坑给自己跳,算了,我说了你们可不许骂我。”
室友A点头。
门面担当开玩笑似地口吻,“和前男友分手,打了个分手炮,哈哈哈……”
“神经病。”门面担当没点头,所以骂了她,“也不怕有病。”
门面担当举起酒杯:“我喝我喝,我活该。”
室友A琢磨半天,说了个寂寞的秘密,“我和我妈打架,然后缝了六针。”反响平平,她摸了摸鼻子,“行吧,我喝。”
她说这事,但凡她有点事能兜住,也不至于人尽皆知。
到我了,我在想是选“我妈离婚了,我一手操办的”,还是“我分手了,我作的”。
我挠了挠头,说:“我要去武汉规培,不去昆明了。”
门面担当看我一眼,给我续上酒,“喝吧。”
有人说真话,有人说假话,大家都被罚酒。
我们短暂相聚,各奔东西,只是这次过后,相遇无期。
我真的去了武汉,去之前在大学城瞎逛,路过方雅所在的学校,她经营的琴行,她唱过歌的街道、打过耳洞的穿刺店……好多好多,就是没去我们曾经的家。
王春芬女士同意我去武汉,哪里有我姐,还有我小侄女,她放心。我们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到需要她同意,又见鬼了。
我没在我姐家住,怕我桌上的药吓到小侄女。我又开始吃药了。
今年我没买黑色羽绒服,我手脚习惯冰凉。回到出租屋,我就开始发呆,猴子给我电话,说她今年本来是要回家过年的,可是因为我人在武汉,她打算先来找我,然后再回家过年。
我不想见她,我因为药物,变得又丑又胖,我委婉拒绝她,说科室不放假。
她义愤填膺地说医院过分了。
我堵她嘴,说死神不过年。她没话了,说医生姐姐说的对。
又要过年了,好快。
我问猴子我是不是又长了一岁,猴子说你上班上魔怔了,这不是废话嘛。我跟猴子聊了很久,准确点是猴子单方面说了很久。
……
她喊我名字,我就像被人从梦里摇醒,荒诞地说:“给我买束花吧,我的坟头太单调了。”
猴子骂我,骂着骂着哭了,她说想的美,学林黛玉葬花是吧,你丫想得美。
我眼前的天花板很白,像死鱼的白眼珠,无尽蔓延,要把我裹住。我一咳嗽猴子就不骂了,我不想咳,但不咳,气管就被堵住,我会窒息而死,一咳,五脏六腑能把我疼死。
现在能支撑我的,是不多的幸福美好回忆,和方雅的,不然我会被冻死。我的木柴要完了,我拢不住身上的温度,早知道就买件黑色羽绒服了。
我对猴子说,你小声点,吵到别人不好。
猴子还是骂我,骂完她又后悔,说早知道就把我绑到她家过年。
我说猴子你还欠我一束花。
“知道了知道了,”猴子强压哭腔,“你就惦记那点东西吧,抠搜鬼。”
眼前的天花板忽然闪出密密麻麻的影子,灯暗了,瓦片连成天,阴阴沉沉,要塌下来。我挂了猴子的骂骂咧咧,给我姐发了条语音。
“出租屋里,如果你能去的话,床头柜里有红色盒子,里面装了一只蝴蝶耳钉,我没棺材,想和它葬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