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品着香醇的茶水。
“所以，艾尔多。”
他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在办公桌后坐立不安的院长大人。
“你已经是院长了，就不能沉稳点么?你这个样子，和三十年前没什么区别。”
艾尔多张开嘴，似乎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无奈之下，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双手托在下巴上组织语言。阿莱也不着急，他细细地回味艾尔多用来找到他的茶，似乎在分析它的产地和干燥方法。
“莱……哥。你才是，和三十年前根本没区别。”
阿莱轻笑一声。
“我也不是自愿这样的。”
“……是这样。不说闲话了，莱哥，我这次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拜托你。”
“哦?”阿莱放下茶杯，“督察院的头头有事要拜托我?这还真是诚惶诚恐。”
艾尔多心里一惊。他很了解眼前这个少年模样的男人，如果他用这般语气和自己交谈，那他现在的心情多半处于一种糟糕的状态……
“莱哥，当年那件事……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把你……”
“当作懦夫？”
办公室的地板突然碎裂，沙发、书柜、办公桌等室内的陈设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剧烈抖动——艾尔多连忙起身，走到阿莱的跟前谢罪道：
“对不起！但如果我们告诉你……那督察院将会失去最后的……最后的……”
“你们现在已经失去了，不是吗？”
阿莱的语气中的锋芒越发显露。他就像是一个阴暗的死神，一步步地逼着艾尔多跪下来悉数坦白自己生前的罪行。即使是督察院的院长，即使曾是一位优秀的督察官，一位见过大风大浪的战士，他也无法在此等压力之下保持镇静。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
在某一个瞬间，办公室的陈设突然停止了振动。阿莱的眼神又变得正常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艾尔多在一旁冷汗直冒，他明知道将这位请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他不得不做。他有不得不重新与阿莱联系的理由。
“说吧。什么事？”
艾尔多吞了吞口水。深吸一口空气，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目的托出：
“我想让你重新加入督察院……”
“不行。”
好吧，艾尔多就知道会是这样。
“现在的督察院，我看不惯。”
阿莱二郎腿一翘，瘫在真皮做的华贵沙发上，俨然一副大爷的模样。
“但是，你有不得不加入的理由。”
“说来听听。”
艾尔多的语气严肃起来。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激发起这位祖宗的脾气，他得悠着点儿，别让他把督察院给拆了：
“风雨会。”
他特意将三个字分的很开，吐字也无比清晰。他可不想重复第二遍，如果再说一遍的话，不知道会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幸好，阿莱听完后，也没有让他重复第二遍。出乎艾尔多预料的是，阿莱的表情无比平静，好像旧名重提对他一点冲击都没有。
“他们，居然还敢现身？”
艾尔多点点头。
“是来自六科的情报。风雨会最近有再起的倾向，特区内的多个辖地都出现有人暗中发放福音书的现象……而且根据可靠消息，已经有一批风雨会成员混入了三大院。”
“呵……”阿莱的表情正发生微妙的变化。艾尔多紧张地盯着他的眉梢，担心他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督察院长很清楚，这个人他是有多么憎恨那所谓的「风雨会」。他的挚友，一手将他提携的师傅都死于风雨会之手，而如今他却依然无法彻底地摧毁这个他无比憎恶的组织——以至于，他荒废了三十年。
“艾尔多，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赌。”
“赌……赌什么？”
阿莱笑了。这回他笑得很爽朗。
“赌我仍然想知道真相，赌我仍然没有被特区这糜烂的狗地方磨平棱角。哦对，我看得出来，你在怀疑我是否还具备当年的能力——在你眼里，我就像是一个庞大、致命，但却已经生锈了的机器。”
艾尔多无话可说。阿莱当年也是如此敏锐，他对自己的敌人和战友均了如指掌，对他这个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督察官就更不用说了。艾尔多在阿莱面前完全就是单向透明，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也是这样。
如此，便没什么好赌的了。
艾尔多释怀地松了一口气。
“是啊，你赌赢了。不愧是当年最有希望进入「黑金」的新人，这份胆量还是有的。”阿莱拍了拍艾尔多那高大的肩膀。一个小个头少年对一位中年壮汉作出如此动作，从旁观视角来看确实略显滑稽。“直接说吧，需要我做什么——需要我做到什么地步？”
“我们接到情报，风雨会在特区南方已经扎根。因为督察院正忙于戒备帝国的第二十二次远征，大部分人手都被派往北部维纳斯和斯托克两大港湾，所以包括海乐彦镇在内的南部区域就有些……混乱。”
督察院的职责就是维护特区的自由与平等，纠察一切不公之行为。但对于南方地区，他们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南方地区是「振金」工业重地，你们怎么敢放手？”
阿莱严厉地责难道。如果南方疏于管理，那么心怀不轨之徒便能够轻易地从大规模的金矿和精炼厂里搜集到大量用来打造「振金」武器的原料……尤其是如今风雨会再度复活，再怎么说也不可将这样的军备要地放手不管。
“……这个，”艾尔多明显面露难色。“莱哥，你也不是不知道……虽然新闻里我们花大力气天天向民众强调督察院早已有所准备，但是……三十年前那件事影响太大了。”
“你久离一线，可能不知道……三年前，中枢院不顾商贸所和督察院的联名反对，以百分之七十二的赞成率通过了152号法案。法案规定除督察院以外，中枢院也可以行政警备的名义自行组建安保力量，以分摊特区防卫压力……”
阿莱冷笑一声。
“说白了就是……不信任你们呗。看来我走的这些年，你们退步了不少啊。”
“莱哥，你就别开玩笑了。你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哦？”阿莱的笑声更大了。他好像在看一个不争气的孩子——艾尔多也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低着头等着训斥。
“所以你把本该支撑南方的督察官们统统内调了？为的就是和中枢院……抢地盘？”
阿莱的嘲笑声荡澈了整个办公室。还好办公室的隔音做的非常完备，不然督察院长的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
“日常的巡逻是巩固民心的最好方式。如果我们减少在公众面前露脸的次数，我们的影响力也会……”
“够了，”阿莱显然没有耐心听艾尔多为自己辩护。“直接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我对于你们的狗咬狗没有一点兴趣。”
“……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前往「伊莎贝尔的伤痕」——海乐彦镇，督察院的火种在那里受训。我们会为你准备一个十分妥当的身份，将你安插在督察校内，顺着线索查出那些肮脏的渣滓们……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风雨会再度出现，意味着三十年前那件事还没完——一切真相都会浮出水面。”
也许中枢院和商贸所可能仅仅把那场浩劫当做一次恐怖袭击，但督察院和那些流离失所，在灾难中失去一切的伊莎贝尔人知道，这是他们必须战胜的心魔。
“如果能够将风雨会调查清楚，你体内的那些诡异结晶说不定就有办法提取出来了。”
“这个，倒不重要。”
阿莱摆摆手。
“我只是想把风雨会从潮湿阴暗的地下连根拔起，将他们肚子里的那些坏水全部倒干净……再把他们全部送上绞刑架，以祭我的那些战友。”
“艾尔多，把「振金」给我。”
“是。”
艾尔多拍拍手。一名身材丰满的艳美女士托着一个长长的匣子，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办公室。
“辛苦了，艾莉儿。”
女士冷若冰霜，只是照礼数微微点头。
“No.32，「间影」。兵器局一直在保养这把无比神秘的「振金」……现在交还于你。”
在艾尔多的示意下，如模特般挺拔的女士优雅地打开匣子，里面那通体漆黑的刀型兵器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也在等待着出匣的那一天。
“谢谢你，年轻的女士。这把刀……重吗？”
“我觉得不重，先生。虽然我外表看起来可能有些柔弱，我其实还是挺有力气的。”
阿莱笑意盈盈，艾莉儿女士平静如水。
“我觉得很重。”
阿莱上前，握住了「间影」的刀柄。没有电影里的神兵突然发光之类的剧情，简单地握住它后，这把刀没有任何的反应，依然如在沉睡一般。阿莱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的老朋友和他一样沉淀已久，比当年更多了一份稳重——但他也能隐隐感觉到，那从刀尖传来的雀跃的共振。
没错，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有机会能够旧事重提，谁又不会畅谈自己的壮志豪情呢？
“风雨会在暗处，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但无论如何，莱哥，你就是我们的底牌。他们不会想到的……时至今日，在经历过那无比沉痛的岁月后，百折不挠的督察院仍然有一位「黑金」现存于世。”
“是啊……要让他们知道，死人是会复活的。”
阿莱合上匣子。
“车票是明早的，你将和督察校的新生以及外派教官坐同一列车次——我已经将所有新生的档案都看过一遍了，下午我会差人往你的住所送一张名单，看完之后立刻焚毁……”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流程我可比你清楚。”阿莱不耐烦地打断道，“既然你们已经有怀疑人选了，那么我这边工作也更容易开展些。所以，需要我做到哪一步？”
“尽你所能。”
阿莱很满意这个回答。他抱起匣子，向办公室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笑嘻嘻地扭过头：
“这算工作吧。既然是工作，督察院是不是得给我发工资……”
艾尔多懵了。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居然开口说要工资……看来三十年的岁月还是能改变一些人事的。
莱哥……也沾染了特区独有的市侩精神啊。
“我们会按照「赤金」级待遇给你拨款。再高的标准就不行了，因为会留下记录，容易被追查……平白无故多了一位「紫金」或「白金」级别的督察官，风雨会那里必然会注意到。”
“行，那就这样。你就在你的办公室里坐着喝茶，等我把风雨会打包压缩，然后拖到督察院总部来。”
这下，阿莱总算是走了。艾尔多松了口气，他勉强顶住了压力，三十年的时间，让他从在「白金」、「黑金」面前话都说不出来的小愣头青，到如今十位“大督察”之首，站在整个督察院权力之顶点上。在他的巅峰时期，他曾被人称为“最接近黑金的男人”，这是他引以为傲的成就之一。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慨万千。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无法敌过时间的。
他对于阿莱的感觉，除了尊敬以外，倒也没有了当年那种惧怕了。
“明天，依然会是晴天吧。”
艾尔多看向窗外，喃喃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