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您该歇一歇了。”
在一套巨大且华贵的独栋别墅的院落里，一名老者正坐在落地窗前阅读着一本厚重的古书。
旁边看上去像是侍从的年轻人将一杯热茶放在老者的手边。随后，他弯下腰，在老者耳边轻轻提醒他休息。
“请先等等，我的孩子。我正在阅读《马特教义》第五章第四节——你看。”
侍从将目光放在书上。老者用布满皲裂的手指指出了一段文字，示意侍从帮他念一念。侍从会意，开始照着书上的内容逐字朗读：
“神若要降临，须满足三项条件。第一，要有合适的祭品；第二，要有强烈的愿望；第三，要有罪。”
“不错，不错。”
神甫满意地点了点头。
“悲，你说，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么？”
“我不确定，神甫。但我希望有。”
“是啊，”神甫微微笑着。他的面容无比慈祥，能够让人不经意间感到温暖——似乎真的被神灵庇佑过一般。“神明在上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人们可以向仁慈的神祈求他们想要的，神明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让他们成为虔诚的信徒……”
神甫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但，这就好像——神明只是人类的工具一样。”
侍从一惊，连忙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其他人在场后便赶忙凑到神甫耳边，低语道:
“神甫，我曾跟您谏言过，这种事情少提。您是九位「神甫」之一，如果您都对我们和神明的关系存疑，那其他人该如何相信神的福音？”
神甫笑了。他用那双苍老的手去触碰侍从的手臂，将他的身子轻轻拉低，用他特有的那种沧桑、低沉且沙哑的嗓音说道：
“神不应是工具，因此人不能毫无代价地请求神明帮忙。那样的话，神会失去它的权威，人的本性将被放大，神不会想看到这个结果的。”
侍从点头，表示赞同。神甫的话总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但年轻的侍从总会留心思考和学习。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有朝一日也能成为神甫那般沉稳持重的人，为此，他要用岁月来沉淀。
但这位年轻人也很聪明。他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单纯用思想就能解决的，活在世上的总是世人，并不是神。所以总是由人来解释神，神保持着神秘，也或许……压根就不存在。这种话，绝对是不能在此处说的。
“所以，悲，我的孩子。”神甫捧起《马特教义》，将它举过头顶，让阳光能够将那泛黄的书页照成金色。“《马特教义》讲的一点也不错，为了敬畏，人类总是需要付出代价才能获得神的回报。换言之，这份必要的代价就是——「祭品」。”
金色的光芒如预想的一般将整面书页包裹，但书页却挡住了光线，让神甫的脸被阴影笼罩。
“好了，就听你的——我们去休息吧。只有让自己的状态好一些，我们才方便接待客人。”
侍从将一旁的手杖递给神甫。神甫慢慢地起身，将书留在了阳光能够照射到的椅子上。
……
列车进站的轰鸣声打断了阿莱的小憩。他看了看用督察院给的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手表，发现时间刚刚好，通往海乐彦镇的列车准时到达。
“当年这玩意儿可从没准点过。”
他提着手提箱登上列车。车内的装潢十分精致，座椅都是高档的皮质沙发，室内照明做的既不刺眼，也不昏暗，很适合在上面读一本小书。车内的乘客都是些年轻面孔，互相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
“我看看……”
车票上面提供了座位的信息。阿莱的位子在第三节二号座，第三节是教师车厢，基本上被派往督察校的特邀教官都会乘坐教师车厢——也就是说，阿莱将在那里遇到自己的同事。
“第三节……这是第几节车厢？那个……同学，请问一下，这是第几节车厢？”
阿莱随便找了一个少年询问道。那少年风度翩翩，交流起来句句锱珠，口若悬河，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女孩子两眼发光地看着他，似乎被他的魅力深深吸引。
“所以，在试图将「共振」的区域分开时，一定要注意身体和意识的连接。如果你自己本身并不认为自己的手和胳膊是独立的个体，那么你在「共振」时也难以形成手或是胳膊的单独响应……”
哦吼，看来他正忙着。阿莱仔细听了一阵——这位少年对于振金理论掌握得非常好，可见是在入学前下了不少功夫。
看到他这般自信的模样，阿莱不禁将他和一位故人的印象重合。当年他也是那么昂扬，认为世上没有事情能够难倒他……不过，这已经是旧事了。
“请问一下～同学～这里是第几节车厢～”
“有意思的是，「共振」不仅能增强肉体的能力，还能让感官变得敏锐。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完全发挥「共振」的作用。每个人的「共振」就是神经诸元与振金的联动，也就是说「共振」发起者所持有的不同心境、在不同环境下的不同思考都会让「共振」不同——”
“同学同学～同学～”
“因此共振时……你烦不烦啊！”
少年终于忍不住停下自己的伟论，对着阿莱破口大骂。
“第几节车厢不会自己看？等等……看你的装束，不像是中心街区的啊。你家住在八街区开外？”
少年脸上的怒气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轻蔑的笑容：
“哦哦，原来是边缘街区的……抱歉，我应该考虑到你的身份。这是第一次坐列车吧？”
少年对面的几个女孩也偷偷捂住嘴笑了起来。
“别以为考进了督察院就可以翻身了，贫民。天外有天，不要因为你的短视而丢掉自己的敬畏之心。”
边缘街区？
阿莱听餐馆老板说过，维多利亚的中心区域由十六条大街编织的街区网所组成，而在第八街区范围外的区域，在那些有钱人的眼里被视为肮脏的贫民窟，因为那里的房屋租金相对便宜，设施也相对落后，是流浪汉和底薪族所聚居的地方。
能说出这种话，那这位少年家境一定算是比较优越的。伊莎贝尔这鬼地方就是这样，人们总觉得有钱就了不起，钱能够支配一切，决定一切。没钱的人低头走路，有钱的人昂首阔步，阶级和地位就这么被潜移默化地划分了。
谈什么自由和平等？没钱的人是有钱人的奴隶，这一点谁心里都清楚。
想到这里，阿莱的嘴角抽了抽。他夸张地用力点点头，做出一副谄媚的样子：“哇，您原来是住在中心区的少爷啊？那你一定知道这里是第几节车厢吧？”
“不知道，贫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少年转过头去，直接不再理睬阿莱。对面的两个女孩似乎觉得少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话有些不妥，但也终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继续和少年交谈：
“特尔，你懂的好多啊～”
“好厉害～”
原来这小子叫特尔么。
阿莱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再多作纠缠也只是浪费时间，阿莱也没办法，只能在车舱内寻找线索。
“第五节。看来，得往前走两个车厢。”
在找到舱壁上的古朴木质车厢号码牌后，阿莱提着手提箱往车头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压低自己在两元店买的黑色宽沿帽，暗中观察着车厢里的乘客们。
都是年轻面孔，阿莱心想。应该都是准备进行培训的预备督察官……也就是学生。
谈天的谈天，打牌的打牌，还有翘着二郎腿喝下午茶的……这帮家伙真是花样百出。在这并不宽敞的车厢内，这些学生们干着不同的事打发时间，没有一点紧张感。
像极了当年的自己……阿莱像他们这么大时，也是这样毫无紧张感地登上去督察校的列车。在这个时候，没人会预料到自己未来将会面对什么，也没人能在此时便完全明白督察官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正如当年的他们一样。
很快，阿莱便抵达了三号车厢。这间车厢专门提供给教官，更加显得舒适奢华。不仅空间宽敞了不少，还有专门的侍从在每一个座位旁边进行待命，以随时解决乘客的饮食、休息需求。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免费的。
阿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座位基本上是两人一组，相对而坐，每两个座位之间有一张方形餐桌，上面铺着整洁的桌布，摆着一个插着鲜花的花瓶。而坐在阿莱对面的——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她所吸引——是一名白发美少女。
阿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和这样的女孩子面对而坐，难道是督察院给自己的特殊福利？
“……”
海乐彦，来对了。
但他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他转而去将自己的手提箱递给侍从，随后轻声入座，拿出一本在车站报刊亭买的《猫与金丝雀》漫画杂志，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一直盯着美人儿看可不行，有失礼貌，而且也显得自己很庸俗。
“这是教官座位，同学，你走错了。”
但没想到女孩却主动向他搭话。阿莱抬头看了一眼女孩，她正一手托着脸颊，一手用茶匙缓缓地搅拌一杯带奶的咖啡。杯壁和茶匙碰触产生的叮叮声让一旁的侍从面露难色，因为这样的举动其实是不礼貌的表现，可能会引起其他乘客的反感。
这是常有的事。阿莱一边想着，一边放下杂志，将自己的车票贴着桌面递给了女孩。他因为自己的相貌经常会被误以为很年轻，前一段时间他想买两桶朗姆酒回去，店员竟然不卖给他，理由是觉得他没成年……无奈之下，他只好拜托他经常光顾的那家餐馆的老板，下次去采购时给他带两桶酒。
女孩接过卡片，将自己的长发向耳根后捋了捋：“莱·凯尔……辅助讲解教官么。抱歉，是我误会了，不过你真的好小只啊。”
“总有人这么说我。”阿莱摘下帽子，点了点头。“我是督察院的新人教官，不知道小姐你……”
“提尔丝·莱恩菲斯特，叫我提尔丝就行。”
莱恩菲斯特？
“恕我冒昧，提尔丝小姐……你难道是拉曼皇族的一员吗？”
莱恩菲斯特——这个古老的姓氏，继承于拉曼帝国的开国皇帝布鲁斯·莱恩菲斯特。拉曼帝国有九百四十二年历史，是一个十分强大且存续久远的大帝国，历史上拉曼帝国与伊尔王国曾一度有过联姻计划，而那个被选为政治牺牲品的女人便是帝国的王女伊莎贝尔。为了选择自己的人生，伊莎贝尔在夜色掩护之下逃离了帝国，乘船来到了这片无人的新大陆……而在这之后，伊尔王国和拉曼帝国的关系急剧恶化，最后兵戎相见，打了一场百年仍未分出胜负的仗。
“嗯……没什么好隐瞒的。拥有拉曼皇族姓氏之人有数万之多，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提尔丝抿了口咖啡，觉得有点苦，又往里面加了一些砂糖。
“是这样啊。你看起来也很年轻……”
阿莱以礼貌的眼光打量了一番提尔丝。与其说是一位坐在教室车厢里的教官，她的外表更像是应该坐在学生车厢里，在周围人都在叽叽喳喳时拿出一本著作忘我阅读的文静学生。如果结合她的举止言谈，倒也确实能看出一些教官的样子来。
“总有人这么说我。其实我已经不小啦……当然，具体多少岁恕我无可奉告。”提尔丝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
列车开出城市，来到城郊。窗外金灿灿的麦田无边无际，宁静的氛围让人安心不少。虽然隔着玻璃窗听不到风掠过麦田时麦穗报以的“沙沙”声，但光是看到那金黄的麦浪翻滚，此起彼伏，那空灵的自然叙事曲也就不用进耳便能听见了。
阿莱收起漫画，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许多景象——金黄的麦子，轰隆隆的列车……
……
「莱。」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莱，别睡啦。马上就要到海乐彦了……」
再一睁眼，他周围的环境已经发生了改变。
坐在他对面的不再是白发美少女，而是一名意气蓬发的少年。阿莱认得他那活泼的笑容，但他的长相……却有些陌生。
“司尔特？”
「早上好。你睡得可真沉。」
“我们……我们这是……”
「怎么，睡懵啦？还沉浸在前几天考试通过的兴奋之中吗？那可不行。听说海乐彦的教官很严厉，你要这么无精打采，他说不定会踹你的屁股!」
“……”
窗外的景色静止不动。麦田和白云，一切如时间暂停般定格下来。
“司尔特，我……”
那记忆中的面孔逐渐模糊。是时间过的太久了吗？岁月对他，还真是无情啊。
再次睁眼，阿莱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列车上。但坐在自己对面的，还是托着脸颊欣赏窗外风景的提尔丝小姐。
“呼。”
原来是睡着了。
想起昨晚失眠没怎么睡好，今天在车上打盹也就不足为奇了。阿莱从衬衫的口袋里找出一颗酒心巧克力，丢进嘴里慢慢地咀嚼。随后，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颗，递到提尔丝面前：
“要来一颗吗？”
“不，谢谢。我不太喜欢吃巧克力。”
见提尔丝摇头，阿莱剥开包装，又吃了一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