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初至。
“掌柜的,来几缸酒!”一声大喝由门帘外穿入,刺破了雪夜的寂寥。
“来了来了。”一位稍显臃肿的中年人从里头钻出,手头不曾提酒。
发出大喝的原来是位两鬓斑白的老者,衣着称得上体面,更无佝偻姿态。
中年人只是定睛看上一眼,就迎了上来,将两手并不急快地伸出,似是想要搀扶。不过在看到老者的挥手后,便自然地合在身子前头握着。
“大爷,今夜雪急,不如到里头坐坐,暖和暖和身子。”中年人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两臂均改作向内迎。
老者既不说话也不推就,只是往里面走,似乎还睨了中年人一眼。后者笑意不失,随着老者便入了这酒楼。
酒楼内装潢可谓简洁——几张方木桌各自为伍,遥相呼应,木桌由长条凳环绕拥趸。目光所及的最后方是半人高的台子,想来便是掌柜算账与招呼客人的地方了,台子旁虚掩的后门平日里隔绝了厨与客,倒算得上规矩。
中年人快步迈入后门,片刻后便又走出。与进去时的两手虚握不同,此时一手抱着酒缸,一手端了小盘粗盐。(注)
浊酒沸清肠,粗盐着细觞。一番客气交谈,换了姓氏,也互相了解了几分。
掌柜的姓黄,前些年打仗,临阵脱逃,差点丢了命,好在还有些袍泽之念,也无坏心思。便只去了兵籍,流落自此,借着祖上余裕,开了这家酒楼。
老者名李牧,年轻时参军,颇有建树,曾经当过二把手,只是年纪上来,逐渐力不从心,便自个请了辞,也依旧精神矍铄。
正话至酣处,又一男人推帘而入。那人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生貉臊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也不多说,旁着二人坐了同一桌子,毫不含糊地倒酒而饮。接连喝了三碗,这才开口道:“近些日子可太平多了。这雪下完,又是一个好年。”
掌柜也不计较什么的,只是略略指着挂在台子旁侧的“莫谈国事”然后比了个噤身的手势。
“李老爷子,这位是店里常客,姓秦。莫要计较,酒就当我请您喝的了。”掌柜又喝了一口。
也不等李牧说些什么,一旁的姓秦的男人忍不住了:“打什么马虎眼儿,我与这老爷子有眼缘。”接着对李立说道:“李老爷子,俺叫秦义,是个粗人。最看不惯这些商人的条条框框。俺看你也不是商人的劳什子,敬你。”端起碗就又往嘴里倒,沾湿了袍子也不顾,颇有几分豪气。
掌柜也无恼意,只是呵呵地笑。李牧见状,也笑着饮了一碗。
“今年的第一场雪,确实该是个好兆头。”李牧抿着盐。
“嘿,俺就说老爷子不是规矩人。”秦义笑得高兴。
“京城那事结束后,谁还能犯事。这才几日,就如此降雪,这是天意了。”李牧道。
“谁能说得清呢?我却道是老天发怒了。”掌柜见李牧不是死板之人,也开口道。
“那就是天意。”秦义看上去有些不满,囔囔道。却也就止步于此,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没什么可争的。天意茫茫,谁能说个分明。就如这雪,有人说是瑞雪,炭价高了嘛;可也有人辛苦弄一年的庄稼葬送在这雪夜,那他哪能说瑞雪呀?”原本先说天意的李牧却又换了个调。“我才懒得记较。喝酒喝酒!”
秦义深以为然,痛快地大口喝着。掌柜眼神带着一丝疑虑,不过也随着秦义的动作而抿酒。
今夜的雪越来越急,一开始只衬在三人喝酒声中,作和美的乐曲。到后来之时,寒风使了力劲弹奏风雪,声音多重交错,似弦崩,似剑鸣,好像庄严的宣告,又像怨鬼的呼嚎。
三人皆不知喝入多少酒,也不知什么时候,李牧先倒了下去。
“别喝了。”掌柜的酒碗先放下了。
“俺才没喝多少,不误事。”秦义站起。
“这个就是李牧吗?”
“俺怎么知道,俺又没见过。俺先把他捆起来”
“罢了,捆起来也没用,老大的决定谁也改不了。给他灌酒,也就算个泄愤。”
“不行啊,俺们从京城赶过来,也什么都做不了?”
“我起初的想法是,兴许能让他去找找老大。现在嘛,太晚了。倘若在早上几天,兴许还有点用。”掌柜眼睛没有离开过李牧。“我估摸着他也知道我们是泄愤,专程来的。这样算来,他在装醉罢了。”
“李牧将军,给俺起来。”秦义拍了拍李牧的脖颈。
“别拍了,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李牧也不再趴着,渐渐坐起。“不愧是黄掌柜,差错不过一二。怪不得老大常说,黄石之才可比千万之军。”
原来掌柜的真名是黄石。
黄石拱了拱手,只道了句“当不得”。
“那俺咧,老大有夸俺吗?”秦义急冲冲道。
二人皆是沉默。秦义却以为二人在回想,兴致高涨地开始给自己“批注”。
“勇敢”“坚强”……一大堆空虚正义的词从秦义嘴中说出。
直到说到“智慧”时,二人终于异口同声道“胡闹”,然后一个说“匹夫”,一个说“莽汉”,阻止了秦义的妙想天开。
并不理会秦义悲愤的表情,李牧开口了:“方才我说差错一二,倒也真有一二。”
黄石捧哏:“愿闻其详。”
“第一,我的确是来找你们的,不过不是为了给你们泄愤的。准确的说,是找这座酒楼。”李牧顿了顿。
“第二,我可没机会劝说老大。”
(注:古代下酒比较高端的一般是盐或者杨梅。见“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李白《梁园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