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女在献花后就混进了人流里，耀文只是移开了一下视线就没能够再找到她。
等到前面排着队的最后一个人转身离开后，耀文才发现已经轮到自己献花了，他走近棺椁，看到了躺在里面的前原瑞穗。瑞穗被大量的花包围住，因为入殓师精湛的化妆技巧，她仿佛就像一个躺在花海中沉睡的公主似的，在会馆的人工照明下熠熠生辉。
——虽然我和你不怎么熟悉，但是还是很抱歉。
只有耀文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心中响起，他将手中的扶桑花轻轻放在瑞穗身边，将双手合成掌，闭上眼睛。那一刻，耀文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很多，良久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刚刚结束献花，耀文这会儿还有些混乱，他想起刚刚那个少女朝自己露出的奇怪笑容，不由得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那个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思及此处，耀文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于是跑去问了瑞穗的父母。
“前原先生。”他来到前原岩正身前朝他打了个招呼，这对仍处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的夫妻转过头来，见到是他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噢，是你啊，怎么了吗？”对于耀文还有些印象，前原岩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耀文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前原先生，前原夫人，请问你们认识一个留着青色微卷发的女生吗，我刚刚看到她也在献花的人里面。”
前原夫妇对视了一眼，略微回想了一下，前原太太先开口：“虽然现在才说已经太晚了，但是过去的我们确实都忙于身边的工作而没有和她好好沟通，因此实在不知道那孩子有多少朋友。”
“今天来参加告别仪式的孩子里，我也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个孩子的印象呢，对不起。”
前原先生也点头赞同了这番话，没能得到想要的信息，耀文只能无奈地向夫妇俩告别，然后离开会馆。
走出会馆时，耀文愣了一下，他来会馆之前可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可是半天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就变得很昏暗，沉重的乌云汇聚在城市上，黑压压的感觉直叫人喘不过气。
“糟糕了，我没带伞啊。”今天天气这么好，早上出门的时候根本没法预料到会变成这样，耀文苦笑着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家，避开变成落汤鸡的结局。
可惜，才走了不过四五分钟，淅淅沥沥的雨就下了起来，没过多久直接变成了倾盆大雨。
灰暗的云层上传来低沉的雷鸣，耀文双手举过头顶保持徒劳的挡雨动作，身上穿的黑色西装让他只能别扭地小跑着，皮鞋践踏过地面汇聚的雨水，掀起大片水花，让他的裤管都浸湿了。
“真是的，这可是新买的衣服和鞋子啊。”耀文轻轻喘着气，抱怨道。
他平时也是缺乏锻炼的懒散之人，生活之中根本没有保持运动这种概念，稍微多跑一点路就感觉到了肌肉的酸痛和精神上的疲倦。
“真的好累啊，为啥我非得碰到这种事情不可啊。”
街上的照明路灯因为还是白天所以还没亮起来，但是晦暗的天色和滂沱的大雨让他有些看不清街道远处的景色，雨水冲刷着他的脸让他只能艰难地眯着眼睛，街道上没多少人，偶尔跑过几个很明显跟他一样没带雨伞而且离家比较远的人，都在跑了一段路后不得不钻到街边店面底下躲雨。
又跑了一段时间，他实在跑不动了，想想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于是耀文选择直接摆烂放弃。
正好路过一个公园的他，看到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个不大不小的凉亭。反正现在雨这么大，还不如在这里休息会等雨停或者变小再回家——这么想的耀文急忙跑向那个亭子，因为被雨水浸湿，西装里的衬衫整个都黏在身上，冰冷的感觉让他特别难受，甚至哆嗦了起来。
正当他准备冲进凉亭里躲雨时，亭子里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微微瞪大眼睛。
真巧啊。这个可以被用来遮雨的凉亭竟被捷足先登，而且身处在凉亭里的人，赫然就是之前在会馆的告别仪式中向他搭话的那个青色头发的少女。
此刻，那位看起来高中生年纪的少女坐在凉亭的一角，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黑色的丧服，上身是黑色长袖外套，看上去有点薄，下身则是拉到膝盖的黑裙，双腿被棕黑色的连裤袜包裹着，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女式皮鞋，整套装扮有点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着装，显得有些成熟与朴素。
她侧着身子，双脚并拢在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脚尖微微点地，一只手搭在大腿上，一只手则是按在座位上，撑起她的上身，看起来像一位非常优雅的淑女。
由于她的脸是看向凉亭外的，因此耀文只能看到一张充满了魅力的侧脸，五官很精致，耳边有一缕头发被她扎成一个小辫子。
不知为何，少女望向外面的雨幕时，神色间好像带着一抹哀伤，耀文猜测大概是因为这场雨来得太突然的原因，导致她也跟自己陷入一样的窘境，不过没理由地，耀文在内心又想要否定这个猜测。
仿佛意识到耀文的存在，少女将注意力从凉亭外边的大雨中拉了回来，那双带有些青色的透明质感的眼眸，盯着耀文看了一会。
被那双睫毛很长的大眼睛盯着看，老实说耀文有些压力，脸上感觉微微地在发烫，让他察觉到现在自己的表情可能有些不得体，不过亭子里的光线这么昏暗，对方应该看不到吧。
“那个，我可以在这里躲下雨吗？”僵持着也不是个事，于是耀文礼貌地询问少女。
少女瞄了一眼他全身湿透的狼狈样子，脸上露出了耀文见过很多次的清冷浅笑：“请便，不需要过问我。”
松了口气，耀文连忙躲进亭子脸面，选择跟少女坐的地方最远的对侧坐下来，身上不时有水滴落到座位上。
眼前的少女似乎不像他一样全身湿透，而是保持着干净凉爽的模样，看上去没有被雨淋到的样子，显然比起慌乱地寻找躲雨的地方的他要更有先见之明一点。
从耀文出现开始，少女的注意力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望着耀文这副模样，她略微有一些犹豫地开口道：“那、那个，请问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虽然耀文想要这样反驳，但是那样就太难看了，因此还是逞强地说道：“没事的，我身体很好，稍微淋下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才怪啦，这个多年没有锻炼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好，耀文现在就觉得很冷，大概是着凉了。
看到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少女微微皱起眉头：“真的没事吗？”
耀文低着头朝她摆摆手，但是身体却抖得更起劲了，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按在脸颊上，发现自己的皮肤变得滚烫：“呃……”
他觉得自己大概发烧了，不过这发烧来得也太快了，可能这就是缺乏锻炼的代价吧。
耀文的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少女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她站了起来露出为难的表情，随后走过贴近耀文身旁，也不顾耀文头上湿漉漉的，伸出手将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
“虽然不知道这个温度有多热，但看你的样子果然还是发烧了嘛。”
——说法好奇怪啊。脑子变得有些浑浑噩噩的靠在凉亭柱子上，感觉身子有如块大石头那样沉。
“没事的，只是发烧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比起这个，刚刚你不是还在会馆里问了我关于前原同学的事情吗？”他还是有点在意那时候少女朝他露出的笑容。
少女听到他的问题，反而是满脸疑惑：“诶，我有找上你问那孩子的事情吗？”
“你不至于这么健忘吧，你问我是不是前原同学的朋友来着。”耀文有些无语地扯了扯嘴角。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少女回应：“因为我确实记忆力比较差啦，还有，不是「你」，是琉璃。”
“我是十三院琉璃。你呢？”
“荀耀文。十三院小姐之前问我前原同学的事情，莫非十三院小姐是前原同学的好朋友吗？”
“诶——你叫耀文啊。”
少女好像是觉得站着不太方便，于是坐到耀文的旁边：“叫我琉璃就行了啦，相对的我也叫你耀文，可以吧？”
“嗯。”耀文现在闭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眼睛烫得要死，一下子睁不开，仰起头靠着柱子，混沌的脑海只能让他竭力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和那孩子不认识啦，不然也不会把你当做那孩子的朋友。”
“既然不认识，但却把前原同学称为「那孩子」？”耀文用双手轻揉着自己的眼皮，总觉得微弱的刺痛感开始代替了炙热感，在眼球神经里胡乱发作。
琉璃瞥了一眼将手指按在眼皮上的耀文，脸上的浅笑收敛起来：“因为那孩子看起来比人家小啊。”
耀文的动作停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前原瑞穗生前的样子，再调出十三院琉璃的脸一对比。
“等下，前原同学看起来要比你大吧。”
“明明是我比较成熟一些哦，耀文请不要说些不过脑子的话啦。”
好的，耀文已经彻底明白一点了，因此选择直接终止关于这方面的讨论，因为十三院琉璃这个高中生少女实在对前原瑞穗是大学生这件事没有那个数。
“好吧，那么十三院小姐为什么要询问我关于前原同学的事情呢？你想要了解些关于前原同学的什么吗？”
“说过了吧，称呼我为琉璃就好。”
“行，琉璃，所以说到底为什么呢，想要知道关于前原同学的事？”感觉眼皮底下的刺痛正在缓缓增长，耀文决定就这么服从对方的话乖乖称呼其为「琉璃」。
看着耀文紧皱眉头的模样，琉璃反而是无声地笑了一下：“如果耀文和那孩子不是朋友的话，那这件事就不应该是外人的耀文该知道的了。”
“你也是外人吧。”
“我指的不是「是否是她的朋友」这件事，如果从这件事上出发的话，那么我和耀文对于那孩子来说都是外人，”琉璃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认真地回答耀文的话，“但是如果是另一件事的话，就不适合让耀文知道了，因为只有耀文是外人。”
耀文睁开眼转过头，看向坐在身侧的琉璃露出无语的眼神：“神神秘秘的，一会是外人一会又不是外人，我被你完完全全地绕晕了。”
“总之就是那样啦。”琉璃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说太多，有些敷衍地回话。
“唔啊。”突兀地，耀文在睁开眼后忽然觉得双眼前所未有地刺痛，他痛叫出声后整个不由自主地倒下来，琉璃露出有些吃惊的眼神，急忙扶住耀文不让他的头砸到有些坚硬的座位上。
耀文直感觉钻心地痛，不断从双眼之中传来，整个大脑都晕乎乎的，几乎要停止思考了。
将手轻轻按在耀文的额头上，琉璃将耀文的脑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水滴从他的头发上流下来，滴在黑色的裙子上：“是不是比刚刚更烫了一些，耀文，你觉得很难受是吗？是眼睛痛吗？”
这突如其来的姿势一下子唤醒了耀文的羞耻心，让他不由下意识地拨开琉璃的手，将自己的手背贴在额头前，哆嗦着道：“真的变得好烫，完蛋，这下子……”
一边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耀文一边想撑起虚弱的身子，却被琉璃用有些强硬的态度按了下去，感受着紧贴后脑勺的柔软又冰凉的触感，眼睛刺痛的同时耀文忍不住吞了吞唾沫。
“这种时候还想逞强，大学男生都是这样的吗？”
“但是……我的头发都是湿的…而且我马上就毕业了……”
琉璃将耀文的手轻轻扯开，让他的眼睛能够看到自己：“那种事情没关系的啦，病人比较重要，就乖乖地躺着吧，姐姐还蛮会照顾人的——啊，不要再碰眼睛了。”
仰望着头顶这张精致的脸，耀文脸颊上的温度都在不断攀升，他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谢谢，但是明明我才是年长的一方吧。”
“不用谢哦，而且…”琉璃转过头，以耀文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着，“之前也有过呢，这种事。”
“啊，你说什么？”没有听清琉璃的低声自语，耀文下意识地发出追问。
琉璃轻轻摇头：“没什么。”
“总之，就这样多躺一下，很快身体就会恢复了。”
“你是哪来的神医吗？”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感觉眼睛的痛楚似乎正在渐渐消退的耀文呼出一口气。
“就是那样。”
“那真是多谢。”
——这个高中女生的性格原来是这样的吗，还以为会是更冷淡一点的那种感觉。
“……”
总感觉，已经渐渐听不到雨声了。
近在咫尺的，少女的存在感，已经把耀文的所有感官都夺走了。
初次见面，啊不对，被第二次见面的女生进行了膝枕和照顾，这是什么童话故事吗，雨中精灵之类的——感官变得朦朦胧胧的耀文，他的思绪已经不知道快飘散到哪里去了。
“雨好大啊。”琉璃微微一笑。
“是啊。”
“快到晚上了呢。”
“是啊。”
“乖乖地睡一觉吧，生病的人就要休息，等醒来后就会康复了。”
“是……啊……”
然后，耀文沉沉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