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操场上,耀文宛如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缓慢且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如果是平时的话,也许这个时间的操场上还会有足球部和田径部的部员在练习,他们会打开夜间运动专用的大型照明灯,不过由于已经是学期末,自然也就不会有那种场景出现。
黑暗无光的操场,仿佛就像此刻耀文的内心一般。
不知道要朝着哪里走好,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不知道自己站在此处的意义是什么。
没有错,就这样就好,度过今晚就行了。
收手是对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掺和进这件事情里来,从上了大学之后就故意避开瑞穗的人,没有资格再多管闲事。
而且,那些事情根本不是脆弱的凡人能够插手的。
维持一下理性的思考吧,这里应该相信琉璃,把事情交给她。
即使强行想要过去插一手也做不到什么,没有办法对付祸夜者和祸夜现象的他甚至会变成累赘。
只要一如往常地做理性的行为就行。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耀文没有回头。
直到被揪住后领,对方让耀文强行转过身的时候,他才发现做出这件事的人,是他的舍友沃利斯。
“你的姐姐呢?”沃利斯眯着眼睛,他双手抓住了耀文的领口,表情严肃。
“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了。”无神地盯着沃利斯,耀文伸手想把沃利斯的手掰开。
“喂,那你干嘛在这里无所事事啊。”
“因为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耀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空洞地回应着沃利斯的问题。
脸上露出难看的神色,沃利斯没好气地闭上眼睛,仿佛是失去了耐心一样:“你在说什么鬼话,你自己知不知道啊。”
“嗯。”
——承认吧,名为荀耀文的这个男人虽然嘴上总是挂着好像是经过理性思考而得出的话,结果终究只是因为欠缺面对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的勇气而已,瑞穗的事也好,恒光医院的事也好,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不如好好看看自己的斤两,重新回到那个烦恼未来出路,浑浑噩噩的大学毕业生的立场上来。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要被迫看着你这张难看的脸,睡也睡不好觉,都是谁害的,给我有点自觉好不好。”沃利斯听见耀文这寡淡的回应,无奈地松开了双手。
“我没有让你看吧。”仿佛是为了惹怒他,耀文嘴里冒出了像是挑衅般的发言。
沃利斯眉头皱了起来,他再度伸手捏紧耀文的领口,将他拉到眼前:“我说啊。”
“虽然不知道你和那个叫前原的女生认识多久了。”
“不过我一看就知道了啊,那个叫做前原瑞穗的女生,每次在学校里见到你的时候,视线都会留在你身上。”
伴随着沃利斯的话语,耀文缓缓瞪大眼睛。
“怎么,不相信我能发觉这一点吗,但我可是对此一清二楚啊,毕竟我跟你经常混在一起。”
“那个叫前原瑞穗的,喜欢你对吧。”
耀文愣愣地望着沃利斯,显然没想到能从沃利斯嘴里听到这些话,他一直把沃利斯当成一个喜欢活跃气氛,缺根筋的角色。
“我是不知道你们到底碰上了什么事情,但是我可忍受不了,天天挂着这样一张面孔的家伙和我一起毕业。”沃利斯双手用力,将耀文朝操场跑道的地面上一甩。
“听着,”双脚用力地踩在耀文身前的跑道上,“不管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身为外人我不好说东说西。”
“我知道那个叫前原的女生的死让你很伤心,但是除此之外,你还有想要做的事情吧?”
半蹲在耀文身前,看着耀文怔怔的傻脸,沃利斯伸出右手,握成了拳头,锤在他的肩膀上:“我跟你认识好几年了,是朋友的话就不要扭扭捏捏的了。”
“那个叫前原瑞穗的女生,我是不太熟,不过我想,她会喜欢上的,应该不是一个露出这副表情的男人吧?!”沃利斯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
“……”耀文低下头,沉默着。
许久过后,耀文拍开了沃利斯的手:“肉麻死了,恶心不恶心啊。”
沃利斯朝后退开一步,嘴角微微勾起。
拍了拍身上沾到的尘土,耀文开口:“我要出去一趟,你先回宿舍吧。”
“用不用给你买宵夜?”
“用不着。”
“那行,我先回去了。”
点了点头,耀文也没看沃利斯的表情,就转身撒开脚步朝着校门口跑出去。
“对了,耀文。”沃利斯忽然喊停,让耀文疑惑地回过头。
“那个望远镜我看了下,还能用,这次就不用你赔钱了,还有这个,接着。”沃利斯把什么东西抛了过来。
将那个东西接住,耀文看了一眼,发现是沃利斯的摩托车钥匙。
“呵。”摆了摆手,耀文继续朝前迈出步伐。
——有一个声音,在内心劝阻自己,不要过去。
但是,耀文无视掉了。
脑海里有如轮播的幻灯片一样,瑞穗的脸,告别仪式,前原夫妇,笔记本,医院的夜晚,祸夜者,夕阳,种种画面闪烁着。
以及,琉璃清冷的浅笑。
「交给我吧,说起来虽然有些害羞,不过,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解决过好几个都市传说呢」。
一如往常地理性?
——开玩笑,从碰上琉璃的时候开始,我就没再做过理性的事情了。
冲出校门,找到沃利斯的摩托车,耀文脸上露出苦笑。
——果然,这一点都不像我啊,蠢透了。
一边在内心挖苦自己,另一边,耀文将钥匙插入,发动了摩托车的引擎。
★
午夜,稍微起了点雾,让人看得有点迷蒙。
穿着黑色水手裙的少女,从街道的一侧漫步而来。
医院的围墙上、围墙下,或是站着,或是坐着,或是靠着,数个由能量构成的祸夜者凶眸紧盯着琉璃。
“卫衫泳,勒斯特米亚,林轩池,帕西亚,真城英弥。”
一个接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这些都是曾经属于前原瑞穗的朋友们的名字,琉璃在列尔塔大学里通过调查学生名单而得知了他们的样貌,而现在,持有这些名字的主人,已经化为了被这家废弃医院,这可怖的祸夜现象「噬人魔窟-废弃病栋」所禁锢着的祸夜者。
随着琉璃的接近,这些祸夜者们变得张牙舞爪,像是要伺机而动,对琉璃发动攻击的模样。
但是,琉璃没有理会这些,她只是用悲哀且冰冷的眼神扫视着这些曾经是瑞穗的友人,现在却只是失去了自己的意识,被祸夜现象所控制着的祸夜者。
“真是恶趣味的欢迎仪式啊……就让我来解脱你们吧。”
大气中的能量在令人不安地躁动着。
终于,第一个祸夜者已经无法忍受这份躁动,它半透明的身躯从围墙上弹射而出,直冲看起来毫无防备的琉璃。
然而,它的举动并没有带来让它喜悦的成果,琉璃伸出右手,以超出了这个祸夜者的反应力的速度,按住了对方的脑袋,少女轻轻一踏地面,就如同利箭一样飞射出去。
身后拖着一道水青色的轨迹,琉璃带着那个祸夜者嵌入了围墙,将对方压进爆裂开的墙体之中,看着构成它身躯的能量粉碎分解,随后渐渐消散,琉璃这才站起来,转过身,看向四周不安分地扭动着的祸夜者们。
“勒斯特米亚,安息吧。”
“然后,下一个是谁?”
青色的火焰宛若在彰显着少女的意志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包裹住少女纤细的手臂,虽然没有温度,但是从那火焰之中透出的压迫感令祸夜者们感到了恐惧。
终结的帷幕拉开了。
琉璃挥动右手,青炎摧枯拉朽般熔解掉一整排的围墙,那四个曾经是瑞穗朋友的祸夜者,也伴随着围墙消失。
然后,整个废弃医院的气氛变得更加险恶了。
四处都开始传来嘈杂的噪音,在那一个又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曾经被这所医院吞噬的人们,化为了祸夜者蜂拥而出,一下子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祸夜者出现在眼前。
抬起头来,在琉璃的目光中,医院渐渐改变了样子,尖锐的金属从墙体中穿出,枯败的建筑逐渐升高,院落中腐朽植被淌下血色的液体,月牙被染上猩红的色彩,犹如化为了巨大的领域,一所监狱出现在琉璃眼前。
整个医院明明深陷在黑夜之中,却犹如祭典般地沸腾了起来。
“这就是真正的「噬人魔窟」吗,就跟名字一样,是会把人吞噬掉的监狱。”
“不过没关系,被囚禁者们,你们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
“而斯特万·豪林,你的罪恶将在这里划上句号。”
琉璃冰冷的视线中,愤怒的火焰仿佛要化为实质,直指出现在病院建筑的最高点,身穿白色大褂的那道扭曲身影。
——她现在,稍微有些生气了。
★
耀文的宿舍里,轻风吹拂,那本崭新的笔记本翻动起来——
虽然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没有意外的话,卫衫泳,勒斯特米亚,林轩池,帕西亚,真城英弥,这些名字原本的持有者,应该是我的朋友,那是后来我查了学校里的学生名单后,通过筛选和比对得到的几个名字。
一开始我忘记的只是他们而已,包括那天晚上在医院里,很多跟他们有关的事情都逐渐忘却掉了,很神奇的是,尽管我忘却了他们本人,可关于他们家人的印象,却仍然在我的脑海里存在着。
可是,数天过后,就连他们的家人我也忘记了,我的脑海里仅仅只是模糊地存在着我曾经拥有朋友,以及那些朋友都有属于他们的家人这样的意识,而现在,我连我究竟有多少朋友都已经忘记了。
我开始明白,这一定是那天在废弃医院的冒险造成的后果,我后悔了,我太愚钝了,我早就应该制止的,不管是我的朋友之中的哪一个人提议要去废弃医院也好,我都应该制止的。
不,从最开始我就不应该看那本杂志。
但现在已经无法后悔了,因为就连我自己,也开始变得虚弱起来了,而且那个病毒仿佛会蚕食人的意志和勇气,让我变得更加懦弱。
这种诅咒,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是一种病毒程序,它遵循着某种规律,潜入在我们这些擅闯医院的人身上,一步一步将所有人吞噬掉,等到那个人被吞噬掉后,这个病毒就会感染下一个人,也许是他所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我好害怕。
每天连吃饭都变成了机械性的行为,只是在感觉到自身还能呼吸之后,才能稍微取回一点活着的实感。
我真的好害怕啊,但我还不能绝望。
如果我就这样向那个病毒程序,那个诅咒所屈服,那么在我消失之后,我的父母亲也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太荒唐了,那种结局我无法接受,那种结果,我绝对不要。
究竟要怎么办呢,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不过因为我原本的朋友都消失了的缘故,我的身体状况至今还没有暴露给其他人,虽然在外界看来我是一个很开朗,交友广泛的人,但其实我很少与真正的朋友以外的人交流。不过,也许我的状况很快就会被敏锐的父亲和母亲发现了。”
在哪之前,我要找到方法。
凭借着父亲与母亲的人脉关系,我去拜访了许多被称为除灵大师的人,在那其中,仅仅只有一个人真正明白了我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什么。
但是,那个真正的除灵师只是拒绝了我的请求,因为他知道自己帮不了我什么。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那个废弃医院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我从除灵师那里得到了一把似乎携带着特殊力量的匕首,他说这个武器说不定能够起到作用。
——但是,那位除灵师看着我的眼神,犹如在看着死人一样。
我不想放弃,去了穹顶寺。
那边的住持说,也许有一位很厉害的人,能够解决我的问题,但是那位大师现在并不在穹顶寺里,而显然我已经没有时间等那位大师回来了。
也许,连这个世界都在盼望着我死去吧。
可是,就算那是注定的命运也好,如果什么都不做,不去反抗的话,那我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我被生下来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死掉,然后被忘掉吗。
不要,因为我唯独有一个人,不想被他忘掉啊。
然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既然那是一个病毒程序般的诅咒,遵循着某种规律,机制,条件,那是否也可以利用这种规律呢。
比如说,感染者提前死亡,是否会中断掉它对感染者的感染过程,如果它就像是不懂变通的电子程序一样,不会从已经死亡的尸体上继续扩散传播到其他人身上的话,那就能保护我的父亲和母亲免受侵害。
说不定,那时的我也不会被遗忘,更甚至,如果我能战胜它的话,就能活下来吧。
做吧,必须要做,不这么做的话……我就会被重要的人遗忘了。
看看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成功的话我就能活下来,失败的话,那我宁愿在与那个医院的正面对抗中倒下。
到时候,就找个能够被温暖的阳光照耀的地方吧,到时候就不会感到冷了。
这就是,我想跟耀文倾诉的,关于我身上最近发生的事情。
我希望耀文能够在看完我写的话之后忘掉这件事,尽管因为我的任性,让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的耀文听到了这么一个荒谬的故事。然而我却不希望因为这些我想要对耀文说出口的话语,而导致耀文陷入和我一样的绝境之中。
所以我深切地希望耀文绝对不要再插手其中。
如果当年没有和耀文吵架就好了,这样我就还能继续待在你的身边。
当年和耀文分开真是太好了,这样耀文就不会因为我的愚蠢行为而被牵扯进这件事里。
在那之后我有去调查,并且也从那个除灵师那里得到了一些想法——那个医院曾经发生过严重的医疗事故,院长也许已经变成了恶灵。我想,不管那个院长是不是恶灵,只要有机会我都要找它讨个说法,因为它夺走了我的朋友们,以及他们的家人。
如果有机会,我绝不会放过它。我要用这出戏剧,把那个一直躲在后面的家伙引出来,那个家伙不是想要病毒不断地侵蚀我的意志和身体,然后再传播给别人吗?那我就要看看如果这个病毒就此终止在我这里的话,它会不会跑出来阻止。
我要鼓起勇气,和那家伙战斗。
写完这些想要向你倾诉的话语之后,我就会去实行这个计划,和操控着那个诅咒的家伙面对面——如果犹豫不决,说不定耀文也会……
一想到那样的事情,我就会变得坚定起来。
是耀文赋予了我战斗的意志。
就算我知道也许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看到耀文也好,我也要这么做。
因为那是我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事物,而遵从内心做出的选择。
因为我不想被你彻底忘记。
因为我也不想忘记你。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忘记你。
最后的最后。
现在的耀文同学不是我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
水青色之火,就如莲花一样绽放开,在那怒放的火焰边缘,火花劈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