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地
暮冬细雪
刺眼的阳光照在沙土上，让空气与大地变得更加的炎热。
尽管身上的袍子已经沾满沙土，残破不堪而且浸透了汗水;尽管穿着它们已经成为了一种折磨，但是拉科斯·维塔知道他不能脱下这袍子。他见过躺在沙地里的尸体的皮肤在曝晒下变成的样子。
炙热的空气，饮用水的耗尽，再加上几个小时在沙土上连续步行，拉科斯感到那被兜帽，面罩和护目镜限制的狭小视野变得愈发模糊，意识也逐渐远离身体。虽然他感到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但是它们依然仿佛是拥有自我意识一样向前迈动着。
真是奇妙……若是我已经不再控制我的肢体，那么究竟是什么在驱使它们行动的呢？若是意识不在了，身体也会遵循着求生的本能行动吗？拉科斯不禁这么想。
太阳在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中闪耀，将地面上的一切连同空气也烤热。耳边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之外，还有乌鸦的叫声。那只乌鸦已经跟随拉科斯好几天了，他是多么希望那只乌鸦能够掉下来成为他的食物。然而那乌鸦只是在天空中盘旋着，等待着。
轰隆——远处隐约传来响声。
随后又是一次，那轰隆声有节奏地一次又一次传到拉科斯的耳朵里。
在他意识到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之后，双腿便立刻停了下来——那长达了几个小时的，孤独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了下来。
拉科斯感到神志清醒了一些，身体的控制感也逐渐回来了。
终于到了吗？他从深棕色背包里掏出一张沾满沙子，纸质已经发黄的破烂地图。呼吸着干燥的空气，拉科斯那皮肤龟裂干枯的手指在地图上来回比划着，最后，颤抖的手指指向一个城市的名字。
但愿……但愿那耳边持续响起的，有节奏而且越来越近的轰隆声并不是幻觉。昨天开始，拉科斯就发现自己看到了幻觉。他看见了儿时的街道，他的父母，还有下雨……
下雨。拉科斯记得雨，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候四季还存在，而天空还会下雨。那时候，他喜欢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雨，看着雨声落在簇拥着绿意的草地与枝叶上；耳边听着雨声。不知道为什么，雨声总能让拉科斯感到平静。
随着那有节奏的轰隆声越来越近。终于，在地平线的远处拉科斯看见了沙土之上的建筑群。拉科斯加快了脚步。当他感受到脚下那钢筋混泥土的触感时（那是一小块暴露在沙土上，还没有彻底被风蚀的灰白色钢筋混泥土块），他兴奋得想要大喊起来。然而，他干燥的喉咙早已无法发出声音。沙土几乎淹没了一切。尽管没有测量过，但拉科斯认为沙土至少高于曾经的地面十米左右。许多建筑在灾难中倒塌，只有大城市还剩下一些高楼大厦的残骸还没有被沙土彻底吞噬。
随着地平线上的建筑群越来越近，地面上建筑的残骸与废墟也越来越多。在沙土上散落的灰白色砖块让拉科斯想起了记忆中的海滩。
那是当他和妻子迪莉娅去国家公园野营的时候，两人为了看日出凌晨便来到了公园旁的海滩。那时候海滩一个人也没有。两人坐在一棵表皮光滑的白色枯树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白色的沙子上零星散布着一些贝壳，海浪卷来而又离去，侧边的远方有一座灯塔，在深色的云层之中，红白色的灯塔格外显眼。漆黑的天空随着太阳逐渐升起而逐渐变得蔚蓝，云层也被赋予了金黄的颜色。
海浪的声音总是能让人感到放松和宁静。
那有节奏的轰鸣声更响了，打断了拉科斯的回忆。
他抬起头看向地平线线上那庞然大物，每向前迈动一步，它的身体便颤抖一下，大地也随之轰鸣。
“开拓者”是这些大型自动机械的名字。它们原本的使命是清理沙土，帮助重建被摧毁的城市。然而，事实证明，光靠它们并无法阻止人类文明的毁灭。
那机器已经离拉科斯很近了，他停下了脚步，仰起头看向它，抑或是去敬仰它。它的全身都布满了铁锈，每前进一步，都要等待着生锈的齿轮发出那悲鸣。
即使人类已经消亡，它们依然继续履行使命，环绕在城市周围清理着沙土，直到它们的能源枯竭为止都不会停下。
随着沉重的轰隆声，机械缓慢地走过了拉科斯的身旁。
在那一刻，拉科斯感到自己与那机器没有区别。
当拉科斯回过神的时候，机器的轰鸣声已经远去了。从思绪的流沙之中清醒，他继续向建筑的方向前进。周围的建筑残骸更加密集，地形变得陡峭。整个城市的残骸处于盆地中心，好像逐渐陷入流沙之中一般。
拉科斯的心跳久违的飞快，体内已经所剩无几的水转化为眼泪。还未走下盆地的斜坡，拉科斯第一个注意的东西，便是那带有巨大雷达的气象站。
气象站坐落在斜坡的边缘，看样子早已被荒废，整个建筑表面都满是铁锈与沙尘。挂在上面的风向标一动也不动。
拉科斯停在了气象站前面，抬起头看向那残破的雷达。巨大的雷达遮挡住了太阳，而那只乌鸦就坐在雷达的上面，看着他。
拉科斯小心地走上建筑旁边的金属楼梯，希望它们不会突然断掉。最后，拉科斯停在了楼梯尽头的早已损坏的门。尽管如此，拉科斯还是费了些力气才将这道门推开。凉爽的空气一瞬间铺面而来，阳光从身后照进来，引出一条宽敞昏暗的走廊。然而很快，走廊里亮起暗红色的灯光。这座设施的紧急电力还在运作。
拉科斯花了一阵，终于失望地发现走廊两侧的每一道门都牢牢地锁着。最后，他停在了走廊尽头的双面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推开门，拉科斯来到一个巨大的房间。无论是在前方墙壁上的巨大屏幕，还是两侧一排排的电子仪器和电脑，都表示这里是气象站的观测中心。
拉科斯想起小时候看天气预报的时候，那时候还有炎热的晴天和沙尘暴之外的天气。拉科斯顺着房间中央的阶梯向下走，看着已经报废的电子仪器上面的灰尘，他不禁叹息。
人类的科技曾是如此的强大。然而，在大自然面前，却如此迅速地土崩瓦解。
拉科斯将被汗水浸透的头巾与面罩还有满是尘土的护目镜摘了下来，坐到了观察中心的台阶上。这里的清凉空气以及昏暗的灯光让他感到放松，随后便是一阵困意。
走在荒漠上，周围除了被热浪覆盖的沙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两人走得缓慢，拉科斯搀扶着他的妻子。两人已经这样前进了十几天。终于看到一个由沙丘形成的阴凉处，拉科斯将妻子缓缓地放在了地上，自己也瘫坐在一旁，大口地喘着气。
“亲爱的……”妻子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怎么了？”拉科斯凑近了一些。
“有一件事……”妻子又咳嗽了几声。“你一定要答应我。”
拉科斯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这些记忆感觉是那么的遥远，但又仿佛发生在昨日。
又进行了一次物资搜寻之后，拉科斯重新戴上防护，离开了气象站，向城市进发。
曾经像森林树木中耸立的高楼大厦，如今却只剩几栋如朽木般地东倒西歪，散落在这沙土之上。
尽管变化很大，但拉科斯依然认得那些建筑。
感到怀念，拉科斯加快了脚步。
走着，拉科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绊了一下。他拉科斯回过头查看——暴露在沙土之上建筑的残骸并不少见，然而这一个却不寻常。那光滑的大理石表面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拉科斯走近了一些，将那大理石周围的沙土拨开。
灾难之后，人们建立了这些纪念碑。不仅仅是为了缅怀过去，而是希望这些死者能被未来一代所记住。然而如今，一共十列，长为一百多米，高为十多米，刻满名字的黑色大理石碑全部都埋在了沙土之下。
看着沙土中的纪念碑，一个念头闪过了拉科斯的头脑中。然而他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缓缓站起，他继续前进。
拉科斯停在了一座看起来像是公寓的建筑残骸前，久久地凝视着它。就如其他建筑的残骸一样，被沙土长期的侵蚀，公寓的表面残败不堪。
在乌鸦的注视下,拉科斯查看了一圈之后，拉科斯从一面破碎的窗户跳了进去。楼道里面满是被灰尘覆盖的玻璃碎片，倒塌的墙面和扶手。没有查看其他的房间，拉科斯径直向上走。楼道里回响着拉科斯空洞又响亮的脚步声。他停在了顶楼，站在一扇门牌已经看不清的门前。拉科斯从背包里找出一串钥匙，用颤抖的双手翻找着，挑出其中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进门，走过咔嚓作响的餐具和玻璃碎片。拉科斯看了一眼表皮已经脱离，暴露出水泥的墙面。阳光从天花板上的破洞照进来，照亮房间的中央。通往其他房间的通路被房梁所遮挡，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靠在墙壁中间的沙发上。
拂去沙发上的尘土与瓦砾，拉科斯坐在沙发上，久久地凝视前方。
他将背包放在了沙发上，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倒出来——一张老旧的地图，一串钥匙，空的饮料瓶，空的罐头，一把小刀，一枚戒指和沙子。
拉科斯呼了一口气，将头靠在了沙发上，松软的触感让他感到更加困倦。拉科斯闭上了眼睛。
沙漠的夜晚本应如凛冬般冷酷而寂静无声，然而躺在地上的拉科斯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亲爱的，你醒着吗？”妻子的声音让拉科斯感到几分安心。
“迪莉娅？”拉科斯坐了起来。“你去哪了？”
“我哪里也没去，亲爱的。我一直都在这里。”妻子在拉科斯身旁的毯子躺下。
“是吗……”
两人沉默地看着天空中的星辰。
“迪莉娅，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我回到了家，但是你不在了。”
妻子没有回应拉科斯的话，而是微笑着转向他。
“……让名为时间的流沙冲走一切吧，而除了你的希望。你要相信，即使在这片废土之上，也会有生命绽放。”
天空中下起了小雪，在满天的雪花之上，夜空中的银河清晰而耀眼。
拉科斯睁开了眼睛。
感到再次充满了动力，他离开了房间，听着空洞的脚步声走下楼道，没走一步，他都感到自己的身躯变得越发疲倦，双腿也变得越发沉重，逐渐不停使唤了。然而他的意志坚持着，托着身体继续前进。
他从窗户爬了出去，离开了公寓，而那只乌鸦也不知去往何处，不再跟着他了。
他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心怀希望地前进。
不知道在废墟间的沙土走了多久，拉科斯看到了一枝花。
那是一枝白色雪滴莲，它的花瓣和枝叶完整而饱满，洁白而纯净。就是这样的一朵花，竟长在寸草不生的沙土之上。
拉科斯走向那朵花，然而没走几步，双腿终于失去了生命，他跪倒在地。抬起头，那朵花就在他的眼前。
“那朵雪滴莲必须存活下去”带着这样的想法，他的手颤抖着伸向那朵花，但是又不敢触碰，生怕伤到了那娇嫩的花枝。拉科斯想要保护那朵花。然而到最后，他的手垂了下来，同他的腿一样失去了生命。他感到炙热的沙土逐渐失去温度，周围的沙子似乎也一点点地将他吞噬，周围变得无比安静，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朵雪滴莲。
那一刻，拉科斯意识到那朵花不需要保护，只需要被看见。
肉体会消失，会腐朽；建筑会被风蚀；文明会被毁灭……而那朵花，唯有那朵花是无法被磨灭的。
拉科斯感到安心，他闭上了双眼，耳边仿佛响起了海浪声。
后记
为了避免迷惑，生命之地是一个有科幻元素的短篇小说。
小说里面的城市和人物都与现实无关。
花了一阵才写完，虽然是很短的故事，但是从2022 年 11月 27号开始构思写开头， 2022 12 19 的凌晨才写完第一稿。
这个故事是被一些图画，游戏以及我自己做的梦所启发而写的。故事的设定是在未来，沙土覆盖了一切，人类的文明消亡，几近灭绝。故事讲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孤独的生还者在回家的路上以及已经回家之后的遭遇。
拉科斯的妻子早已去世，而在故事结尾中出现的“回忆”则是他的梦境/幻觉。
故事的主旨很表面，很直接，甚至可以说是很幼稚——希望永远存在。
有几件事情代表希望：拉科斯的妻子迪莉娅，水（海或是雨），以及雪滴莲。
之所以没有让故事的主旨更加深层次，是因为甚至自己思想以及写作水平还没有达到那个程度，所以就选择了更浅层一些的主旨。希望故事不会太无聊。
——暮冬细雪 2022年 12月
19日 1：00：50a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