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里并没有多少人,多半是老年人或者父母带着孩子来,看得我心里发苦,索性低头先玩起了手机。
我的手机是几年前的款式,因为我有收集分类文件的习惯,所以一直没有更换,因此显得老久了些,不过我最擅长的就是把一切不起眼的东西利用上,比如说顾向南注意到了却没有道出,只是因为我们不够熟,如果有一天他提出了,那我也可以一点一点的向他揭露我营建好的背景了,毕竟看起来富养有见识的女孩,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矛盾的地。
宅男和小姐姐们都去漫展了,不过博物馆的受众对象不是他们,因此在场唯一的年轻人只有我和顾向南,倒是显得十分突兀。
不年轻也不浪漫,但我却很享受这里的氛围,安静而平淡,又满是人气。
如果忽略曾经的话,我是名副其实的俊女,顾向南虽然没有震惊四座的外貌,但也是十分的清秀俊朗,最主要的是气质足以撑起一身的名牌衣服。
他的穿衣风格和我类似,都是简约大方的类型,但他要比我高大的多,有大概一米八,而我也只是堪堪接近一米七,但在女性中是十分高挑的那一种了。
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他就是另一个我,我们不只是穿衣风格类似,兴趣爱好也大致相同,甚至连性格也十分相似——前提是从前的我。
顾向南从小爹不疼娘不在,我从小因为性别特征饱受歧视,从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一类人,只不过他现在要面临公司继承上的压力,而我则是想方设法的要达成复仇的目标。
我不觉得他真心想要从父亲私生子的攻势下守住自己的继承权,他可能和我一样,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方向吧?让自己所作所为有可依之据的方向。
展会有许多个分区,主办方把大半个博物馆都做成了展区,从华城发展的历史脉络逐渐延伸,按照时间线,我和顾向南一个一个地观看过去。
网络用语:“你怎么不从寒武纪开始放呢?”主办方把分裂前的大陆图都放了上来,还贴上了魏格纳的板块漂移理论,我一度怀疑自己是来错了展厅,但看看旁边盯着电视剧图画的小朋友们,我又一下子了然了。
我对人类幼崽没什么观感,最大的想法是他们总是会把自己搞得脏兮兮而不自知,我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但当看见他们牵着父母的手蹦蹦跳跳地吵闹时,我也会有一种奇怪的情绪。
先是羡慕他们有人爱着,又告诉自己,韩望叶,你已经长大啦,时光在茬,有些人是再也见不到的,别一直幼稚下去。
顾向南显然也没意料到有这一出,他看见我不是很愉快的脸色不知道误会了什么,脚下的步伐稍稍快了一点。
“你是华城的本地人吗?”顾向南问道,一边打量着博物馆的装修,这不是我们的课业范围内,他可能是职业病犯了吧。
“是啊,我从小一直生活在华城,但不怎么出门,也没什么朋友。”
“可我看你对华城好像挺了解的?那些资料引用也是信手拈来,不像是不熟悉这片土地的人。”
“你房间里没有贴着地图吗?”我回忆起了曾经住的楼中楼房间里,那张占用了一整面墙的华城地图,每次看都要用那种图书馆专用的梯子才能看完全貌。医院、公园、道路,大大小小的标志一应俱全。
“其实是‘纸上谈兵’而已,但我真的有一张很大的地图。”
“我也喜欢收集地图,但最大的只有一道门那么大。”顾向南说道,走向一旁的华城古今对比地图旁,仔细端详对比着里面的内容,“地图是一种有魔力的东西,明明我哪里都没去过,可只要视线跟着指尖在图纸上划过,我总会有一种囊括全世界的错觉。”
我也跟着他观察那两张古今地图,手指不自觉捏着下巴,道:“华水河改道过一次吗?”
华水河是一条自北向南分割华城的河流,曾经一侧富庶而另一侧荒凉,随着时代的发展另一侧的经济价值被发掘,自此,繁华与衰败逐渐逆转,成就了现今的华城布局。
“是的。”顾向南满意地答道,语气里满是那种找到知音的激动:“大概是三百多年前,华水河曾决口过一次,但当时的县官带头修缮了水利工程,平定了水患,现在市中心的那一座府邸景点就是后来百姓祭奠他的地方。”
“我小时候去过那里一次。”我有些惭愧道:“可惜我没了解这位县官,净看表演了……那时候正在进行民俗文化演出,有特色服装的展示。”
“我倒是相反,不怎么了解华城的民俗,只是了解了她的过去和现况。”他微微笑道,又一转话锋:“你刚才说你没什么朋友,可我看你挺健谈的啊?”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虽然已经做好了预案,但当我真真正正要回答时,我还是有些犹豫:“我曾经生过一种病,不太能出门见人。”
我支支吾吾地答道,而顾向南也识趣的没有继续往下问,真不知道他是不是连夜修行了什么情商宝典。
“那现在已经康复了吗?”
“嗯,已经没有影响了。”
“那就好。”
可能是话题有些沉重,我和顾向南一下子都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只是沉默地并肩而行着。
我想打破着死寂一般的沉默,刚刚开口:“你……”却听见他也同时开口:“我……”
一下子我们又沉默了,这是这次的沉默不同于之前,反而多了一丝乐趣。
“你先吧。”
“你先把。”
要不要这么同步?为了防止情况进一步恶化,还是我抢先开口道:“你家里情况不错吗?我看你身上穿的都是名牌衣服。”
我说出了几个牌子的名字,他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有些迟疑,道:“我家里是开公司的,主营是房地产,下面的业务有很多,我在里面帮着家里面做事……至于衣服,我很少出门与朋友交流,基本都是要见客户的正装,就从里面挑了几件比较平常的来了。”
“哦,那还不错啊,虽然不霸道,但以后继承了家业也多多少少算是总裁嘛。”
“这也说不准。”顾向南耸耸肩,“我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和那个男的……我父亲的关系更好,说不定大多数遗产都由他们继承,到那时候我说不定要扫地出门了。”
“你和你家里人关系不好吗?”
“不怎么好,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们是我父亲的私生子,私下里和我有些冲突。”
“私下冲突?”我有些疑惑,心里闪过了许多黑道大片和警匪港片的画面,“不会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吧?”
“你在想什么呢。”顾向南苦笑道,我忽然觉得他看着我的眼里有些暧昧,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就是他给我的业务下绊子,我去警告过他而已……我不是很擅长权力斗争,如果真的有一天被扫地出门,那就换一种活法好了,只是担心能不能适应罢了。”
“能适应的。”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忽然又极度的后悔——我不应该把这些情感暴露得这么快,鬼知道他这个敏感的人能脑补到哪去,我只好再慌忙地尝试补救:“我的意思是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你看起来应该是那种很有能力的人……不会、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说着说着,我脑子里忽然有一张“急了急了”的表情包,没想到我情急之下的补救没有起到什么效果,顾向南看我的眼神反而变得深沉,又一次藏着那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嗯,我能懂。”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他肯定是想到了某些沉重的猜想,我也没有能力去阻止,倒不如将错就错利用起来了。
想到这里,我说道:“你是H大王牌专业的优秀毕业生,在哪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吧?”
不自觉的,我的话里竟带有一些酸溜溜的滋味,这也正常,毕竟他是FR公司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能力优秀出众,拿捏那几个私生子还不是轻而易举?而我只是一只失去了全部的可怜虫,说是丧家之犬都不为过。
“韩……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满不在意地回答道:“叫我望叶就行。”
“好,望叶。”他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性,明明不是第一次称呼我的名字,但这一次却让我有些莫名的意动,“你没必要因此而妄自菲薄,我能感受到你对生活的热爱,别忘了你也是H大的高材生,所谓金麟本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没有什么挫折是不可跨越的,人只会被消灭,却绝不会被打败。”
“……你好像是动漫里的热血主角。”我被他教育了一番,心里好像憋着一团火,皱眉瞪着他道:“你以为你是谁?”
“抱歉。”顾向南脸上的歉意浓重,“是我唐突了……但你可以听我说说我的故事吗?”
我沉默了下来,不再对他摆起脸色,挥了挥手不再看他:“本来就没多生气,随便你。”
“八岁时,爱我的母亲去世了,而我的父亲在一个月后二婚,还带回来了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顾向南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他的口才很好,讲述的语气也十分自然和深沉,有一瞬间我仿佛进入了他的回忆,同样的病床、相同的冷漠,却是一张不一样的脸。
那妇人看着我,苍白的病脸上笑意盈盈,眼底满是慈爱。
忽然间,那张笑脸在变换,母亲悲痛欲绝的哭声在我的耳边环绕,一张又一张的脸在我的面前闪过,有欢声笑语,也有苦痛哀愁。
当我回过神来时,只看到顾向南站在我的面前,日头已至正午,他站在博物馆的落地窗前,背着光看向我,脸上温和而柔软。
“曾有人问我,永恒流动的沙漏和泛黄老旧的照片,哪个更能代表时间,那时我没有回答出来,而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我沉默了片刻,答案清晰而明显:“照片,一定是照片。”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好。”顾向南又微笑了起来,我想到了春天河岸旁的杨柳,只要和风微微吹拂,便会千万条丝绦一齐摆动起来,“那不如我们一起拍张照,看看时光会走到哪?”
他的语言优雅而风趣,带着他独特的风格,这样我想起了我最初想要选择的专业,汉语言文学。
自我、性别、取向、质疑,这些东西伴随着我而长大,我在布满荆棘的社会中长大,却在失去保护后被伤的遍体鳞伤,我是家里唯一的继承人,我要负起我的责任,我是爱经营管理和布局设计没错,但那样的爱不足以让我为之奋斗一生,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已经失去了我的初心。
在顾向南对着我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我十八岁生日时的父母,他们是那样的深爱着我,在顾向南的身上,我好像能找到和他们一样的关心……这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别样滋味。
我答应了他,找了一位带着相机的慈眉善目老爷爷帮忙拍照,那张照片由顾向南保存着,直到后来我再看见它时,手上已经戴着鎏金染着的铁链了。
泪水不知不觉中已经顺着我的脸颊滴落在照片上,把青年的脸染的模糊,只有他身旁的那个女孩,笑的是那么的灿烂,眼里好像还有泪花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