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最痛苦的回忆,它们或多或少,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至于是因为痛楚而无法遗忘,还是因为无法遗忘而痛楚,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
总之,它确实存在,你回忆起它时,它就会从你被隐藏的角落中浮现,悄无声息地咬你一口;若是它蛰伏在你心口处,它就会令你在恍惚时感到蔓延至全身的恶寒。
而你若是躲着它,他就会向你奔来。
那年初夏,蝉鸣正盛,热浪拍打在市七中绿茵茵的爬山虎墙上,微微减轻了那股炎热。
午间的校园宁静无人,只有门卫室养着的大黄狗还在吐着舌头、迈着步子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据说它曾经是一只落选的军犬,真不知道门卫大爷是怎么把它养成这副模样的。
正午的七中很是安静,毕竟假期里唯一补课住校的高三学生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午休时间,除了某些外宿生,他们还需离开学校在外休息,而我午间虽然很困乏,但因为身体的特殊缘故我无法和其他正常的学生一起住宿,父亲也只能在校外给我租了一间房子以做落脚点。
可我现在不在出租屋里,也不在回去的路上,而是用背部紧贴着学校卫生间潮湿冰冷的墙壁,手抓着书包挡在自己的身前。
明媚的阳光从卫生间的入口照了进来,却只是堪堪蔓延至我的脚边,再进不能。
明亮与阴暗之间被划出一条界限分明的直线,我靠在阴影里,心情渐渐灰暗。
“我就说这家伙是做手术的吧?”为首的男生贱兮兮地笑道,“娘么唧唧的,连上个厕所都不肯用小便池,躲了两天终于被我蹲到了。”
有人听到,笑了两声,继续用那嘲弄的眼神打量着我,而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厌恶的眼神回应着他们。
“以为换了双两百块的鞋,我们就看不出来你身上两千块的衣服了?”有个小个子的男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家里这么有钱,去变个性不是什么难事吧?”
话落,又是一阵嬉笑声。
“大热天的还穿着外套,听说还有人看见他有乳贴!”
“真的真的?”
“那还有假?你看他腿那么白,肯定是偷偷吃药了。”
“不至于吧,不是说吃多了会死吗?”
“哎呀,家里那么有钱,总会有办法的,说不定家里人也看不惯他呢。”
“那他是同吗?”
“应该不是吧,你见过避同性远远的同吗?”
……
我低着头,尽管没有刻意去听他们的污言秽语,可那些恶毒的话总是能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不想捂住,因为看到那样示弱的我无疑会助长他们的恶意,令他们更加得意。
但说着说着,他们离我也就越来越近,直到有人越过了那条光暗分明的界限,踏入了我的躲藏地。
“哎,你真的是男生?”有人满脸不怀好意、笑嘻嘻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滚开!”我向他吼着,将装满书的包砸向他,可能是某本书的棱角砸中了他,他吃痛一声往后推,却因地面的积水滑倒,重重摔在了地上。
人群又一次发出嬉笑声,这是这一次的音量反而要盖过之前,有几个人甚至还模仿着他的动作,接着捧腹大笑了起来。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后说了两句脏话,又用言语试图将话题往我这里引,但他的同伴们没有在意他,接着嘲笑他,还盯着他被水打湿的裤裆说了几句玩笑话。
男生的脸上阴晴不定的变换了几次,对着他们想要开口,但又碍于什么憋了回去,只好扭头重新对着我。
他冲着我喊了两句脏话,伸手想要抓住我的胳膊,我早有准备没有让他得逞,一个转身踢了他一脚,如同一只灵活的小鱼般钻进了小隔间并锁上了门。
外面传来那个男生的叫骂声,还有其他人的欢笑声,想必他们也认为那男生的行为滑稽可笑,但我却没什么心思笑,因为他还在一蹦一跳地从隔间挡板的顶端冒出头来,我真想有一把锤子玩玩打地鼠的游戏。
我抱紧了怀里的书包,里面都是我的复习资料和课堂笔记,我可不想失去它们其中的任何一册,这样的动作也稍微能让我安心些,夜晚我不抱着什么东西我都睡不着觉。
见这样的举动吓不着我,他反而开始踹起了门,七中每天大量使用并且年久失修的塑料板门明显支撑不住他的力量,很快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俨然是撑不了多久了。
我缩在隔间的角落,大脑一片空白,全身不自觉的发出轻颤,我并非是第一次遭遇此类的场景,但往日里因为或多或少的约束霸凌者并不会如此激动,可现在霸凌者被激怒、周围的围观者助纣为虐或本就是霸凌者的一员,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名为后悔的情绪在我的脑海中蔓延,我用双臂抱紧了自己,也许我应该早些离开学校、也许我不该激怒他、也许……
没有也许,隔间门不出意料的被踢开了,塑料门板砸在我的头顶,我没有庆幸我的身高让我逃过一劫,因为紧接而来的还有更大的危机。
外面有的人坐不住了,他们本质上是来找乐子的,但破坏学校公物无疑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他们并非一个团结的群体,也不想让自己沾染上麻烦事。
有人小声议论着,有人往后退了两步,偏偏没有人上前劝阻和转身离开,因为他们没有那个胆子、也挂不住自己的面子。
异类都是会受到歧视的,因为他们与众不同、格格不入,当缺少外部矛盾时,人们就会从自己内部的不合群人中下手,难道我现在跑出去说:“我是天生的两性畸形”、“我也讨厌同”,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不,不会的。他们在意的只是我的笑料而已。
短短几秒我的大脑运转着,却没有想到任何逃出生天的办法,怒火中烧的男性一把掀开了门板,向我伸出了手。
“我今天就要看看你到底是男是女!”他抓住我的肩膀,想要把我从隔间里拖出来,过程中我的书包散开,大大小小的书本散落一地,还有一瓶药滚了出来。
他看见这白色药瓶如同看见肥肉的狗,松开了手捡起我的药,把它高高举起,如同取得金牌的冠军般洋洋得意。
“哈,我就说这变态是吃药的吧?”
无人应答,男生疑惑的向众人看去,人群错开了一条道路,大家都低头缩腰、不敢发声。
冲进来的先是一道黄色的风,它高高跃起、一口咬住男生的胳膊,把吓得惊慌失措的男生扑倒在地,压着他的胸口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男人的脚步声回荡在拥挤却安静的卫生间里,每一步都饱含着他的怒火,但他的表情控制得极好,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目光扫过人群中最高大的那几个男生,好像要把他们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记住。
他没有去在意那个在地上与污水亲密接触还在大喊大叫着的男生,走到我的面前,向我伸出了手。
我借着他的力气站起,低着头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不去流泪。
“望叶。”他说,平日里温和的语气不再,转而代之的是压抑着的愤怒,“我们回去吧。”
他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走了出去,离开那阴暗狭小的男厕,我重新感受到了温暖的阳光。
片刻后我又扭头回去,那些原本趾高气昂的男生就像是低着头的鹌鹑一样,一言不发看着我把地上散落的书都捡了起来,而大黄也甩着尾巴、迈着步子绕着我转圈圈。
书有很多都泡了脏水不能用了,我摸了摸大黄的狗头,挑挑拣拣了几本最重要的资料带走。
我没有什么心思去和这些混蛋计较,我累极了,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出来的时候,父亲正和校长交谈着,大腹便便的中年光头男子一个劲地对着我父亲点头哈腰,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我不想去听,我知道围观者里面有校长的亲戚,全部惩办是不可能的,但以我父亲的实力,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今天的学肯定是上不了了,我在校门口和大黄挥手告别,跟着父亲上了车。
父亲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他和绝大多数人父亲的形象差不多,有时严厉、有时激励,但要我来说他绝对超过全国九成九的父亲,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我本来是想到校门口接你的,但你一直不出来、那只狗拖着我的裤脚,我只能跟着它进去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微微张嘴又咽下的话,我猜他是想说“对不起”,但父亲的尊严和男人的脸面不允许他这么说,但没关系,我收到他这份心就好了。
“如果七中不好的话,我带你再换一个学校吧?”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还有不久就要高考了,反正他们以后不敢再欺负我了……再说,我也不能一直这么逃下去。”
他沉默了,有段时间内车里只有电台里《我像雪花天上来》的歌声,他喜欢听类似的美声唱法,我虽然不感冒但还能听下去。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声音小的简直要被歌声压下去了:“对不起,望叶。”
我不说话。
“你妈妈已经约好了医生,等你高考完就立即做手术,到时候你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女孩子了,再也不用受别人的冷眼和欺辱了,再也不用逃避那些人了。”
“……”
“相信爸爸,好吗?”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对于我此时的心情,我说不上来,有些难过,也有些欣慰,更多的是释然。
“其实都是爸爸对不起你……当初你妈妈做产检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不适合要孩子了,但她执意要生,我也没有阻止她……都是我的错。”
他就这么一个人自说自话:“你生下来后我很后悔,不单单是因为她的身体自那以后一直不怎么好,也是因为害了你、害你一直以来承受那么多歧视,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对不起。”
“爸爸。”我透过后视镜看着他渐渐泛红的双眼,“没有关系的,我都习惯了,我不怪你,错的是别人,你没必要为了这些自责。”
他没有回答我,我知道我再怎么安慰他,他都过不去自己内心的那道关卡,他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父亲,那么我也要做一个让人安心的好儿女。
自那之后我还是转了学,那些人再也没能伤害到我,父亲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母亲,我也没有说,就当是我们父女二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反正我也即将成年,不能再缩到母亲的怀里哭泣了,更不能再令她难过。
后来,高考前我曾回七中看过,门卫大爷说大黄被闹事的家长抓走,他们欺负不了校长和我父亲,但可以把自己的怨念发泄到一只狗身上。
再后来,我考上了H大、出国做了手术、陆续参加了父亲和母亲的葬礼。
又遇到了那个人、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