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歇尔夫人头微微仰着，她看上去已经苍老，头发倒还金黄。她指着墙上那一块颜色较浅的方形空白，然后说：“以前这里挂着一幅画——猎魔人之死——你应该看过。卑鄙的猎魔人与怪物勾结欺骗善良的农民，最后被草叉插死。”
一个年轻的女仆领着林西雅来到这里，钟楼旁镇长的家，枝繁叶茂的前院里，立着苍白女士的石雕。就这么立着，在前门这条小径的正中间，赤身裸体。
而在石雕后边就是镇长马歇尔夫人站在那儿，双手叠握在胸前，下巴稍稍抬起来一些。她戴着白色的蕾丝头巾，裙摆一直落到小腿，站在石雕投射的阴影中。
“正如你所见，我同样对猎魔人持有这样那样的意见，但这次发出委托却是我的主意。当然也得到了教会那边的同意。”她说。
然后看着林西雅的眼睛。
林西雅身后，门缓缓关上了。女仆低着头走开。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马歇尔夫人说，“这位猎魔人小姐。”
“林西雅。”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维坦人的姓氏。”马歇尔夫人打量着她，“你看上去可不怎么像维坦人。我知道他们的头发大多都是黑色，而你的头发却是栗色的，更像亚里西斯人。”
“这是我的私事，”林西雅说，“夫人。您大可以把我当成维坦人与亚里西斯人的混血儿，也可以想象我是个在维坦大陆出生的亚里西斯孤儿。”
“好吧，林小姐，”镇长女士说，“请坐，咱们谈谈公事。”
林西雅坐在铺着维坦丝绸的方桌后面，把剑卸下来，慢慢横放在桌上。
马歇尔女士则扶住裙摆优雅地坐下，再用桌上的小木锤敲了两下银质铃铛，然后问她：“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须得向你说明，然后你再考虑是否接下这次委托。”
她冲着林西雅微笑。
“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你放弃，我可以当做你没有来过这。”
“您为什么认为我会放弃。”林西雅说。
“说实在的，我本以为撕下这份告示的至少得是个五大三粗全身都是伤痕的的男人，”马歇尔女士笑着摇摇头，“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居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进来了。我倒不是怀疑你猎魔人的身份，只是一看你就没什么经验，这要是一去不回岂不是太可惜了。”
“这是我的工作。”林西雅说。
她没有选择，现在没有，未来更没有。这是猎魔人的宿命，死在今天，或者死在明天。她不可能永远放弃下去。
“你这样的女孩儿去学学舞蹈，唱歌，文学，或者绘画，然后在帝国宫廷像个贵族一样生活，这才是你的工作。”马歇尔女士为她扼腕叹息，“而不是一天到晚往山洞下水道那种地方钻，过着风餐露宿的危险生活。”
“对于你来说，”马歇尔夫人的意思是，“太可惜了。”
林西雅直视镇长女士的眼睛，用她的金色竖瞳。“然后被怪物拖进下水道挖掉整个脑子？”她说，“至少我有能力选择自己前进的方向。”
马歇尔夫人缓缓露出了微笑。
女仆从侧门进来时说了声“夫人”。她低着头，端上一壶奶茶和两个瓷杯。她轻声问林西雅是否需要加糖，“有些苦涩，这茶，”她说。她摆上一小碟方块白糖，两个调羹，一个方糖夹子，两张折成方块的纸巾。
“请享用，”她说。
她抱着银质茶盘朝来的方向退步，一、二、三、然后转身，低着头正如同她来时那样离开这里。
“她叫希尔，”马歇尔夫人说。
希尔是镇长女士从孤儿院里拣到的，她说她当初一眼就发现了希尔的不凡之处，尽管当时希尔留着短发，长得和小男孩似的，但她仍然将希尔从满是男人的粪坑里发掘出来。她的确用“粪坑”这个单词来形容那个孤儿院。
“而现在我将她培养成了一位落落大方的淑女。”马歇尔夫人的视线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回到林西雅身上。“说真的，你的底子比希尔至少好上百倍千倍，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一块璞玉被就此埋没。”
她没有等林西雅回答，而是继续问她：“需要加糖吗？”
在涩龙城，那群猎魔人从来都不知道茶和糖是什么东西，他们的生活中就只有酒，各种各样的酒和专门为了好喝而研发的魔药。
林西雅看看茶杯，又看看手边的剑，剑柄覆盖着一层细细的棉绳。“不用加糖。”看着马歇尔夫人，她说，“谢谢。”
“总算有点儿小姐应该有的样子，”马歇尔夫人细细抿了一口茶，“糖会破坏奶茶原有的细腻口感和先苦涩后甘甜的顺序。”微微颔首，她接着说：“稍有点品味的人都不会给奶茶加糖。”
“抱歉，我过去只喜欢喝酒。”她的双手摆在剑鞘上，“现在恐怕不是聊天喝茶的时候，夫人，我需要您提供更完整的线索。”
镇长女士摇摇头。
“前段时间已经有一位看上去非常强大的猎魔人接手此次委托，他看上去很有实力，高大，强壮，身经百战，可是他没有回来。”
“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写在告示上？”
学派装备的图纸与猎魔委托。她试图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但很快的，她回忆起学院前辈留下的那张残破日记纸条已有些历史了，不可能是近期才发生的事情，并且龙学院走的并不是强壮身体的路线。
“出于教会的颜面，之前我们并没有贴出告示，而是从很远的地方找到一位行事高调的猎魔人低调地处理掉这个问题。”马歇尔夫人放下奶茶。
“然后告诉信徒，这又是神的杰作？”
在学院每年冬季的聚会上，你能听见他们不知道多少次聊起教会借猎魔人的手除掉怪物，再把功劳据为神有的故事。几乎每一个混迹在亚历西斯的猎魔人都遇上过，甚至有的教会还不愿意给钱。
“林小姐，请注意您的言论，”马歇尔夫人看着林西雅的眼睛，嘴巴都不带动地轻轻哼了一声，然后说：“我喜欢你本人，并非代表我喜欢猎魔人这个群体。”
“好吧，夫人，不如来聊聊报酬。”
“告示上写的是一百枚银币。”马歇尔夫人又喝了一口奶茶，很优雅地，用两根手指头轻轻捏起瓷杯的把手。
“可是告示上并没有写这里已经折损了一名猎魔人。”
“所以呢？”
林西雅伸出两根手指头。她说：“得翻倍，女士。”
“你这是！”马歇尔女士的尖叫瞬间降格成为低吼，从牙缝中慢慢吐出最后那几个字：“在！敲诈！”她两手摁住桌角，凑近了，说：“我真是看错人了。”
“是您隐瞒难度在先……”林西雅摊开手。
马歇尔女士盯了她半天，真好像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似的。她屁股重新落到座位上，整理好褶皱的桌布。“没问题，”她说，“我可以接受。”
“那再好不过了。”林西雅说。
镇长夫人一言不发。
她背起两把剑，银剑在右，钢剑在左。“您应该明白欺骗猎魔人会产生什么可怕的后果，”她说，“夫人。”
讨薪是猎魔人不得不学习的一项基本技能——来自虎学院猎魔人大师王冲，在踹开克里斯男爵卧室门前留给弟子的遗言。
“我还需要您告诉我受害者的尸体存放在哪儿，我需要更多线索。”
镇长夫人在冷笑。
“去找希尔吧，她知道怎么走。”
“谢谢。”林西雅说。
她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听见马歇尔夫人在她身后笑出声。
“猎魔人到底是猎魔人，”马歇尔夫人笑道，“就算披上美丽的外表，其内心照样污秽不堪，毫无信仰可言，毫无感情可言。”
“冷血又贪婪的嗜血生物。”这是马歇尔夫人对猎魔人最后的评价。
她推开门，最后一抹残阳也消失不见。
“多谢夸奖。”她回头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