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霜从梦中惊醒。
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房间里开着令人舒适的空调冷气。
然而她光滑的脊背早已香汗淋漓，肩膀仍在微微颤抖。
寻常人只消半分钟，便会忘却梦中的大部分情节。
在床边摸到手机的那一刻，便会知晓自己先前所体验的一切都是虚妄。
可是，月霜……
她分不清。
她霜雪般的银发披散在洁白的枕上，迷惘的玫红色双眼望着天花板。
思绪仍在那片遥远的修仙之地盘旋。
窗外蝉鸣阵阵，金色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洒进来。
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
她的手脚被护工用扎带绑在床上——这是她自己同意的。
清醒时的她，与寻常的十七岁少女没有太多区别。
性情温和，讲话细声细气的。
医生告诉她，她奇特的外貌来源于一种比较罕见的白化症，并不是什么异世界的仙力浸蚀。
医生还说，轻度的精神障碍是可以治好的，只要患者了解自己的病情、愿意配合医生的治疗。
这些她都全盘接受。
但每一个看过此前夜间时段监控的医生，都不会打心底里认为她是一个轻症患者。
手舞足蹈，奔跑跳跃。
不断撞击墙壁和窗户。
就像……
就像戴着VR眼镜玩游戏的玩家，在游戏里沿着道路一路向前，却在现实中让自己的身体撞在了障碍物上。
即便被绑在床上，她也会不断地挣扎扭动。
直到第二天早晨精疲力竭地从“梦”中苏醒。
“慕容月霜……修行对你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吗？我看你的病历里写着，你在睡梦中会觉得自己抵达了一个修仙世界。”
早餐之后，月霜和新来的主治医师见了面。
这位医生名叫兰昭，是个很年轻的姑娘。
身材很是纤瘦高挑，可能有一米七或者一米七五。
前额中分，黑发末端挑染了一种奇怪的烟灰色，不长不短地披在肩上。
她说着一口标准国语，声音轻柔舒适。
长相却略带混血痕迹。
虽然她披着白大褂，但给人的感觉不像个医生、倒像是邻家大姐姐。
比之前那个快退休的老医生更有活力。
也更愿意倾听月霜的故事。
“不，不痛苦。”月霜摇摇头。
兰医生追问道：“那快乐吗？”
“嗯。”
“像穿越小说里的主角一样快乐？”
“……嗯。也许吧，我没看过。”
兰医生端了两杯甜茶来，优雅地笑了笑。
嘴角勾起标准的职业弧度。
月霜知道，就算自己说实话，医生也不会这么轻易相信的。
上一位主治医师就对月霜的父母说过——妄想内容通常与个人经历和文化背景有关。
通俗来说，就是“物质决定意识”，或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只是病人们在这方面格外固执，会认为自己梦到的都是真的。
如果一个人妄想自己穿越到了修仙世界，那么大概率是因为曾经读过这一类型的小说。
兰医生循循善诱道：“在异世界具体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让你感觉快乐呢？可以和我分享分享吗？”
“也、也没什么。”月霜想了想，“都是一些普通的事情啦。也没有太高兴的事儿，只是很平和。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比如说，你的门派是怎么样的？”兰医生提示道，“修仙世界总有各种门派吧。你们的门派主要修炼什么？练剑？练刀？”
然而月霜却说：“没练过。”
“啊，我懂啦。主修体术是吧，不修兵器。”兰医生说，“那你参加过门派里的比试吗？弟子们互相之间比拼战力的盛会。”
“没听说过。”月霜很诧异地反问道，“为什么要比试呢？”
“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教育机构，不管是你的高中还是异世界的修仙门派，总得每隔一段时间检验一下你们的成绩，对不对。从来如此，有考试，有排名。”
兰医生依旧笑眯眯的。
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呜……”月霜努力思考了一番，感觉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
但她又下意识觉得很古怪，而且说不出到底哪里怪。
于是月霜发出了灵魂提问：“从来如此，便对么？”
“不管对不对，反正我已经不需要再考试了。”兰医生嘿嘿一笑，“还是说说你的事儿吧。你觉得你现在所生活的世界，还有哪里不太对？”
“唔，有很多。”
“比如？”
“比如外面很热。”月霜实话实说。
“夏天当然热呀。”
“不……不对。”
于是月霜讲起了她所生活的地方——
她记忆中从小到大居住的门派。
那里整年都飘着茫茫的雪。
山谷之外便是巍峨的夸父群峰。
积年不化的雪顶，犹如长长的白云盖在山头。
许多房屋悬空建造在永冻层之上。
大多是两层或三层小楼。
屋外悬挂着自然风干的牛羊肉。
每年有几个月的永夜期，终日看不见太阳。
这时孩子们就坐在温暖的家中，一边烤着火炉、一边看连环画。
长老们会坐着雪橇车、提着幽幽的橘黄色灯笼，挨家挨户地分发食物和生活用品。
“等等，雪橇车？”兰医生忍不住打断了月霜的讲述，“没有御剑飞行吗？”
“唔……飞是可以飞，但是在暴风雪的天气里贸然起飞的话，可能会受伤。”月霜很诚恳地说，“还有，我们没有剑，我们想要飞的话就会坐热气球。”
“啊？？”兰医生乐了。
这是哪门子修仙？
如此科技化的设备，似乎更加坐实了以上这些都只是月霜的想象。
但月霜还在继续讲述着门派里的事——
时隔数月，当漆黑的天穹中重新升起太阳，这便是冬季的结束、春天的来临。
从西山果园到温泉浴场，整个谷中飘满腊梅清香。
虽然气温依旧很低，但长老们会稍微加热融化河里的积冰，这样谷中就能行船了。
大家会划着自己的小木船，去往湖中小岛上课。
每天上半天课，下午的时间则是自由活动。
课程内容主要是使用修仙者的仙力进行抗寒育种、繁殖、饲养等，也有诗词歌赋和天文术数之类的文化课。
“我好像明白了。”兰医生听完之后说道，“这个应该类似于种田小说的背景，一步一步积累实力。你们门派的各种农产品肯定能卖出个好价钱吧。”
“不……我们自己吃。”
“全都自己吃？一点也不卖？”
“嗯。我们住在离别人很远很远的地方。”月霜比划了一下，“比天和地的距离还远。我们自己过自己的生活。”
“那也太平淡无聊了。”兰医生说，“有没有什么令人振奋的情节？比如说，某个上古遗迹突然开放了，各大修仙门派都派弟子去争抢里面的宝物。”
月霜摇头：“没有听说过。为什么要争抢呢？”
兰医生很诧异：“因为宝物只有一份啊。”
月霜说：“那、那可以商量着轮流用呀。”
“哈哈，哪有这种事，又不是共享单车。”兰医生笑道，“你没听说过修仙者杀人夺宝吗？”
当听到“杀人”这两个字的时候，月霜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惨白一片。
“医、医生，你是开玩笑的吧。”月霜艰难地抬起头，努力地睁着那双玫红色的眼，虚弱地望向身穿白大褂的兰昭，“我们修的是仙呀……和人类自相争斗，岂不是成魔了？”
没等兰医生反应过来，只见月霜哇地一下把早餐全都吐了出来。
如果是一般的医生，看着此情此景，大概会做出一个论断——眼前的病人确实完全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以为现实中有人要杀人夺宝。
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但兰昭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丝顿悟的火花！
她似乎有了些重要的线索。
正当她想要上前去安抚月霜的时候，病房的门忽然打开了。
有个医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路上耽误了点时间……你好，慕容月霜，我是你的新任主治医师，我姓刘。”
这个刚进屋的男人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忽然注意到了一旁的兰昭。
“呃，小姐，请问你是哪位？”
兰昭优雅地退了半步，拿上了自己的文件包：“哦，刘医生你忙，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这个假扮医生的少女，在正牌医生狐疑的目光中从容地离开了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