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睁开双眼。 早上了。
窗外的鸟儿们已经开始鸣叫。喜鹊,乌鸦,麻雀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还是别想睡回笼觉了。我爬起来,换了衣服去厨房。
老妈正在吃早饭。看到我过来,露出惊诧的表情:
“今天这么早?”
“嗯。做了奇怪的梦,就醒了。”
“什么样的梦?”
“忘了。”
我从橱柜里拿出我的份的早饭,也坐到桌子前。老妈上班出门比我早,所以会把早饭放在橱柜里。我们能一起吃早饭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压力太大影响睡眠质量了?”她似乎有些担心。
“只是个奇怪的梦罢了。我也没什么压力。”我只管低头吃自己的饭。
“那就好,不要勉强自己。”
老妈已经吃完了她的份,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了。出去之前回头叮嘱我:
“记得去学校。”
“不会翘课的。”
得到我不耐烦的回答后,她叹了口气,便出门了。
我也快速解决了我的早饭,收拾东西锁好门,登上了去学校的电车。
我其实,没有忘记那个梦。
白羽的梦。
即便端正地坐在教室里,梦中的光景还是无法从眼前散去。
我儿时的玩伴白羽,从高楼的天台上一跃而下,同着飘散的羽毛一起,死去了。
这是在现实中不会发生的事情,我的理性如此判断。因为白羽不只是请了病假,而是休学了。她不再来上课,她的桌椅也从教室里撤去。就仿佛她从未来过一样。
跟在我身后奔跑的健康少女的身影,在那个夏天后就不再有过了。现在想要找白羽的话,应该去的地方是医院,而不是楼顶的天台。
我也只去医院探望过她一次。那时的白羽身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她的长发被剪短,手臂上挂着吊瓶,鼻子上也贴了胶布,看上去很虚弱。对于坐在病床旁边的我,她只是转动眼睛,看向我的方向。也许那就是她能作出的最大的反应了,我们没有说话。
我感到很害怕。白羽应该是在夏天的土地上奔跑的白羽,而不是瘫倒在病床上的白羽。这样的变化让我难以接受,我再也没有去过医院。
上午的课在和平中结束了。我一边啃着从小卖部随手买来的面包,一边瞭望着窗外遥远的天空发呆。
虽然还没有到暑假,天空却已经是夏天的样子。深邃而纯粹的蓝色,偶尔有洁白的云划过。知了们吵闹地鸣叫,鸟儿们敏捷地翱翔。
“天空的终末,世界的尽头......”
我回想起梦中白羽的话。
这无边无际的蔚蓝晴空,真的有它的终末吗?
如果有那样的尽头,那会是白羽想要到达的地方吗?
我不明白。
麦哲伦的环球航行证明了地球是圆形。在地面上行走,在海洋上航行的话,永远也不会到达尽头。
世界是无限的。
可那也只是客观上的结论。麦哲伦有他的船队照应,有西班牙王室依靠,这才完成了环球的壮举。而出生在小镇,生长于泥土中的我们,能活动的空间却总是有限的。即便知道我们所生活的地球究竟有多大,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走遍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世界无限,而我有限。
我们被脆弱的肉体束缚在了自己的生活里。就像鸟儿被锁在笼子里一样。这也许是令人叹息的悲伤事实,我也只是接受。我不再是会到处乱跑的小孩。对我来说,只要生活能够维持,我就不在索求更多。即便有一天,锁住我的笼子被打开,我也不会飞出这个小镇,飞离我的“世界”。
但白羽和我不同。她想要离开这里。哪怕是要撞破笼子,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会挣扎着飞出去吧。
躺在医院的白羽的身影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呼吸机的管子和吊瓶的针头编织成网,将她紧紧地束缚在病床上。她曾经拥有过蓝天。现在,她却失去了它。她的世界只剩下病房窗外的那一角。在飞出笼子之前,她就被束缚在网上了。
我果然还是应该去看望白羽。
不管是出于怜悯还是悲伤,亦或是那个梦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总之,我应该去见她一面。
结束了今天所有的课,我没有回家,而是乘上反方向的电车,来到了白羽所在的医院,和护士稍作打听,我就找到了白羽的病房。
我小心地推开病房的门。如同我唯一一次探望的情形一样,白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望着窗外的夕阳。白羽的父母大概今天来探望过。切好的苹果还摆在床头柜上,只是没有动过的痕迹,果肉已经氧化变黄。
她没有从天台上跳下去,也没有去过秘密基地,而是好好地躺在病床上。
如此的事实既让我放心,又让我感到悲伤。我坐到病床旁边,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白羽不再眺望窗外,而是回过头来,面向我。
“...小东?”
“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只从喉咙中挤出声音应答。
“你果然来了。”白羽用虚弱的声音微笑着说。
“明明就这样忘记就好的。”
忘记?忘记什么?我对白羽的话感到困惑。
看到我的表情,白羽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已经忘记了许多事情......抱歉,我不该多嘴的。不要去回想了,小东。那本就不是你应该背负的事情。”
可是被这样一说,我又怎么能不去在意。我到底忘记了什么?我拼命地想要回忆,试图从记忆的缝隙中窥视到被我忽略的什么东西。
可记忆本身就是不连续的。没有人能记得每一秒钟发生的所有的事情。每当时间流过,记忆就会开始溶解、断裂。从一条裂缝扩大成一块空洞,最后断裂成一点一滴的片段。只有明显的片段会被记住,余下的一切都被遗失了。而在那忘却的空洞中,我一定扔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关于白羽和我的,被隐藏的,能够解释我的梦和白羽的愿望的,重要的东西。
越是去触碰那些空洞,我就越感到不安。
我的右手被温柔地包裹。
白羽用两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回过神来。白羽的双手瘦骨嶙峋,却仍有她的温度。
“不要再去回想了,小东。”白羽重复她的话。
“为什么?”
“如果你找回你放弃的那些记忆,你一定会去承受那些不属于你的痛苦。你会为了解脱他人去折磨自己。”
“我是......如此伟大的人吗?”
“也许称不上伟大,但你会那样做。你是善良的人,小东。”
白羽直视着我的眼睛,止住了我的胡思乱想。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和小时候一样的光芒。这让我感到了些许的安心。
“我到达了尽头。但我希望你不被束缚。”
尽头。
再一次从白羽口中听到这个单词。
“我希望我们可以翱翔。在不羁的天空中。”
白羽的话语中带着坚定和平静。
“能帮我拿一下那个吗。”她指了指果盘旁边放着的水果刀。
我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但还是把那把刀握在了手中。
“你知道吗?我其实已经没有办法把它拿起来了。我在病床上待得太久了。”白羽苦笑。
“我总得离开的。”她用两只手轻轻抓住我握着刀的右手,将它拉向自己的身前。刀刃迫近她单薄的胸口。
我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可她的双手仿佛有未知的魔力,明明没有多少力量,却让我无论如何使力都无法从那瘦弱的手掌中挣脱出来。
刃尖划破了病号服。白羽苍白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显眼的红痕,血珠从那里渗出。
“......”
我张大嘴巴想要叫喊,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羽凝视着我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
“对不起。”
这是我所能听到的,白羽最后的话。
刀刃深入,刀尖没入白羽的胸膛。
鲜红的血珠迸落。
纯白的羽毛飘零。
纯白的
羽毛。
在名为忘却的深渊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了一道光芒。
刀刃愈发刺入,我的脑海愈发混乱。
我想要回忆起来的,重要的东西。白羽的手带着她的意志。两股力量将我手中的利刃一寸一寸地,压入白羽的血肉。
白羽流逝的生命化作我指尖的实感。
可是,我不要这样,
我不要,夺走白羽的生命。
我不要,杀死白羽。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知道我的嘶吼是否变成了声音。
水果刀的刀身已经刺穿了白羽的心脏。
赤红的血。
纯白的羽。
模糊的眼泪。
我的视野中别无它物,只剩下白羽那永远不会再有光彩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