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双眼，试着平复紊乱的呼吸。 噩梦。
白羽又一次在我面前死去。这一次，是我亲手杀死了她。
那个夏天之后，我度过了无数个与这样的噩梦相伴的夜晚。
在我尚且清醒的时候，我才能把那件事忘掉，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平静地生活。但在夜晚入睡后，我却没有防备噩梦的手段。
噩梦并不会提醒我不要忘记，它只是将那个夏天的惨剧一次又一次地扭曲，送到我的面前，逼迫我面对。到哪里是梦，到哪里是现实，我早已无从分辨。
我换掉被汗浸透的衣服走向厨房。老妈刚吃完早饭，正在把盘子放进洗碗机。看到我过来，她吃了一惊：
“身体不舒服？”
“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
“要请假吗？你脸色很差啊。”
“不用。没关系的。我能去学校。”
我走向橱柜取我的早饭。
“那好吧。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得走了。”老妈提上包，已经到了门口，然后回头跟我说：
“不要勉强自己。”
“好好。”
我一边把嘴里的食物咽下，一边含糊地回答。
看到我吃东西的样子，她似乎才放下心来，出门了。
我也一如既往地前往学校。
和普通的学生们一样，我并不喜欢上学。只是重复“去学校——回家”这个过程会让我产生一切正常的感觉。这样，我也才好装作一切正常地生活下去。
但无论怎样抹去，曾经存在过的事物总会留下痕迹。
教室第三排最后空出的一套桌椅大小的空地。
新印刷的花名册末尾的空格子。
每一处痕迹，都让白羽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更加清晰。
扎着马尾辫，跟我在废弃平房里胡闹的白羽。
头发被剪短，躺在病床上输液的白羽。
一头白发，如同羽毛一样从楼顶坠落的白羽。
被刀刃刺穿心脏，被鲜血染红的白羽。
我分不清哪些发生过，哪些只存在于梦里。我也无法想起那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使得白羽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但我一定亲手伤害了白羽。所以沾血的刀刃才那样真实。
我一定是想从罪恶中逃避，所以才会装作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
白天麻木地生活，夜晚就让噩梦把那个夏天扭曲。
记忆中的白羽和梦中的白羽重合、混淆，变得难以分辨，我也就能不去回想那些我害怕的事情。
毕竟记忆和梦一样，不是吗？不论是曾经真实，还是从未真实，在现在的结果，都是不真实的。我就可以将它们一起忽略，就这样生活下去。
但是白羽她说，不希望我被束缚。
她所希望的，一定不是这样的结果。白羽也许还有想要向我传达的话，而我却从她的身边逃离。
我必须面对。
毫无波澜的一天结束，我并没有回家，而是绕了远路。
走过只有泥土和杂草的小路，就能找到我的目的地。
那间被我们当成秘密基地的废弃平房。
它的外墙已经破碎地不成样子。也许是考虑到倒塌的风险，墙上贴有“危房，请勿靠近”的字样，老旧的门把手上挂了一把崭新的锁。
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措施。我直接攀上院墙，跳进院子。
似乎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到访这里。肆意横生的杂草已经填满了整个院子。
我在草丛中坐下，漫无目的地等待。
过了夏至，白昼的缩短已经可以感知。漫天的星辰就在夜空中亮起。在周围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时，那个白色的身影便在草丛中浮现。
“果然在这里还是要扎起头发。”
白羽回过身来，长长的马尾辫就在我眼前划过一个弧形。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连衣裙，只是没有再披散头发。
我开口。可是想说的话太多，一下子堵住了喉咙，最后也只能保持沉默。
“我知道你会来这里。毕竟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白羽凑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我却低下头。
沉默再一次在我们之间弥漫。如同我们第一次相见那样。
那是我还是小鬼头的时候。对于小孩子来说，废弃的房子就是最好的游乐场。我一个人在这里玩耍。
还是小女孩的白羽穿着沾了泥的白色连衣裙站在路上，小声地啜泣着。她的膝盖上还有血迹，也许是在附近摔倒过。
我只是把她拉到屋檐的阴影下，用本来打算自己喝的矿泉水给她清洗了伤口。然后就把她扔在一边，自顾自地玩起了沙子。白羽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了哭泣，也只是在旁边默默地看。
直到白羽的妈妈找过来，我才知道她是迷路了。
在那之后我们就经常在这里遇到。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也就这样渐渐熟识。
我们在这间破房子里度过了许多个暑假，直到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之后，白羽进了医院，而我也再没有来过这里。
夏夜的风将草叶拂动，蝈蝈在草丛里鸣叫，几只萤火虫一闪而过。白羽一言不发，只是在身边注视着我。
“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
我只能吐出这样一句话。不论如何，这是不争的事实。悔恨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我能做到的事只是从现实的惨状逃开罢了，我就这样一路逃到了现在，真是窝囊。
白羽轻轻地笑了。
“你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就这样抛下。但是，不是这样的。”
白羽伸出手来托住我的脸颊，将我的脑袋转向她。
“相反，是你亲手创造了一切，并把它们与我分享。”
白羽凝视着我的眼睛，不让我错开视线。
“在与你相遇的那天后，我永远期待着夏天。外面的世界比病房里有趣的多，那是我最快乐的时间。你给了我飞翔的机会，让我拥有了天空。”
“可是，如果我能......”
白羽用手指抵住了我的嘴唇。
“没有可是了。那就是我的最尽头。我的一生还能见到那么多有趣的东西，我已经很满足了。”
白羽站起身来。
“我曾经飞翔过。那就足够了。”白羽抬头望向夜空，群星仍在闪耀着。
今天是晴天，夏季大三角清晰可见。夏天已经揭开序幕，我的暑假也很快就要开始。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我的生活总是会继续。
“其实麦哲伦并没有完成环球的航行。他在菲律宾死去了。他的船队到达了旅程的终点。而他到达了自己的尽头。”
白羽背过身去。她一把扯下她的发圈，纯白的长发随风飘扬。
“无论向哪个方向前行，死亡是无论如何都会到达的终点。这就是世界的尽头，也是我到达的地方。”
我看到她的长发，她的手臂，她的裙摆，有白色的光点闪烁。光点向上飘起，化作纯白的羽毛，在夜空中消散。
“我不需要前进了。但你还要走下去。准备好醒来了吗，小东。”
白羽并没有回头。我无法分辨模糊的是她的背影还是我的眼睛。
我会醒来。就像每天早上一样。只是这次，我不会再见到白羽了。我有这样的预感。我一直在梦中逃避。不只是逃避伤害白羽的罪恶，也在逃避失去白羽的悲伤。我多么希望她还陪在我的身边。哪怕在梦中，哪怕最后终会失去。
但是白羽不会再走下去了。我的生活中，不会再有名叫白羽的女孩出现。
我站起身来，想要握住她的手。可那里已经没有白羽的残影。纯白的羽毛随风而起，在浓重的夜空中盘旋上升。
我注视着最后一片羽毛的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