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诺看着面前这个自称杰斐·德沃尔的女人,陷入了回忆。
就让我们进入欧诺的记忆中看一看吧。
十多年前,欧路汶耶。
当时的种族歧视观念还是很严重的,尤其是在贵族之间。由于不死族在灵族和血族均不受待见,而贵族们又一致认为,逼得古神降世处理麻烦的这个孩子,这个混血的杂种,是不折不扣的厄运之子。
所以,邪恶的东西必须被驱逐。
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出发,这其实算不上什么罪过,他们只是对不死族这杂种能得到神的眷顾感到疑虑与愤怒,再来便是对未来翻覆的恐惧。其实他们当然知道,被神选中的人是不可侵犯的,不然会遭到神罚——而他们也确实被惩罚了,魔族大肆进攻期间,灵族和血族的贵族阶层都被大洗牌了,这其中也包括灵圣欧西里斯本人。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欧诺看上去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普通孩子,但他却已全然知道自己过去曾被赋予和将来即将承受的宿命有多沉重。站在欧都骑士学院的门前,望着眼前这座宏伟的尖顶式建筑,他没有像其他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一样陷入感叹。他只是默默地审视着这个对自己抱有敌意的世界。
欧路汶耶,四方共和国的首都,这是唯一一座容得下所谓各种杂种的城市,也是唯一一座拥有真正寄宿制学校的城市。
欧都骑士学院,真正的寄宿制学校,只要缴够学费,你可以在这里寄宿终生。而且学院有义务庇护在读的每一位学生。
这里似乎是等待转势与时机的绝佳之处。
这时,紧闭的黑铁栅门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一个嶙峋的老者。这位老者苍颜白发,有着一张诸原面孔。外披黑氅,从漆黑闪着蓝光的羽片间透出坚韧的金钢丝,这是最为高级的防御装备「雉甲」,是武系贵族能从四圣脚下得到的最高赏赐。里面则是很朴素地穿着天虫丝的织衫,以及下身的天虫长裤,和脚上的行旅式复合皮靴。
这位,便是暗夜十二卫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十二卫中少有的人族,【圣骑卫之捌·李谷稽】,此时他已经从御前骑卫的位置上退下来,苦心经营欧都骑士学院,为四圣培养人才。
这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就像以屠宰为生的人身上会有血腥之气,这个追随四圣征战半生、斩人无数的人周身笼罩着一种气场,很沉重,让人不愿靠近。但这种气场比起屠夫要好些,人们对他流露出的多是敬畏,而非恐惧。
然而这种敬畏也足够了,足够使得周边的侍卫纷纷退散,在老者和少年身边空出一圈空地。
李谷稽的内心受到了一些震动,与其他孩子的初见面不同,这位少年并没有因羞怯与敬惧而躲到同行者的身后,而是很冷静地站在原地,用那双星辰般的眼眸直视着老者有些许昏黄的眼睛。
但他的眼神绝非用冷静可以形容,而是……冷酷。就是每个晴朗的夜晚你仰望星空时感受到的无垠的寂静,更像是血液里溶解了高纯度的冰属性晶石,如果把这些晶石全部提纯为魔力的话,就连灵魂也会封冻住的吧。
这种眼神让李谷稽回想起年轻时远征北方的经历。那是比矮人族居住的西俾瑞阿和葛格索,以及艾希皇族居住的犹吉之岛还要更北的地方,是即使把被雷属性附魔的铁剑悬挂起来也会团团打转迷失方向的地方——「北之荒极」。
老者“震慑入学的新生,让他们对学院生出和对自己一样的敬畏之心”的计划第一次失败了。他满怀激动地向少年伸出手,少年握住了,他们相携走入几十年前还是骑卫府邸的雄伟的教学主楼。
欧诺寄宿于欧都骑士学院多日了。
他当然不会去主动找他人交流。又由于他性格阴沉,很少有人与他搭话,而即使与他搭话的人,他也并不理睬,只是用那个没有温度的眼神勾直地盯着他们。渐渐地,那些少有的热情与温暖也被他吓退,再也没有人来到他身边了。
这果然是一个无法与自己并存的世界呢,如果自己到最后没有被这世界摧垮的话,一定要把它毁灭掉。就像千年前弑神时代时,结束了种神的支配与磨折的世人对种神的神庙做的一样,毫不留情地统统砸掉拆掉扔掉,就连附植于它们的一草一木也要拔除干净,然后在原来的废墟之上,立起柱梁,搭起砖瓦,披上华服,戴上冠冕,建一个新的。
但万事总是有转机的,欧诺此事也一样。说实话,如果真的放任他再这么仇恨下去,那这个年轻的生命和这个同样算不上老迈的世界,将会在对峙中,在各自最绚烂的时节里,像烟花一样绽开,然后缥缈如烟。说是烟花也许太抬举了吧,这样被恨填满的人怎么会有光呢,而这么丑陋的世界又谈得上什么光彩呢?
如果真要说的话,大概是类似于鞭炮一样的东西吧,两串对挂着,在一分钟里互相嘲笑着炸完,鞭挞着什么也不剩的虚空,连地狱里好看热闹的亡魂也只觉得吵闹,于是扭转身子不去看这笑话。炸完之后,终于安静了,空空如也,那些亡魂也各自回到受刑的岗位上,继续领教恶鬼们的关照。只有一个,不知死人还是活鬼,还坐在原地一脸严肃地鼓着掌,该说“活像”还是“死像”呢——疯了一般。那便是执掌地狱的冥神阿洛仑戴斯,刚看了由愤世嫉俗的少年和莫名其妙的世界出品的一出再滑稽不过的喜剧,因为太好笑而笑不出来了。
这样就难办了,你们应该也不会容忍的吧。
抱歉抱歉,好像扯得远了。总之要说的是,如果没有一个人的介入的话,也许这个故事就不了了之了,而且是从源头就被磨灭。
而这个人的名字,就是杰斐·德沃尔。
其实欧诺也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是一切发展到恰到好处的时候,是一个雨下得很大的夜晚。这种天气,待在室内当然是最安全的,而大多数人也确实这样做了,而且是安然地躺在自己编织的美梦当中。但欧诺显然不是大多数人,他总感觉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总是一样的。这个世界要置他于死地呢,各位,如果真要他在今天死,那在人们自己铸造的结实敞亮的屋檐下,和这世界天生便有的光天化日的赤裸裸的时而漏风时而透水的黑黢黢脏兮兮的屋檐下,又能有什么区别?他认了便是。
所以在这种连最坚忍最有毅力的人也要仰头骂一句“什么鬼天气”的天气里,我们这位向来愤世嫉俗而且不服管教的少爷,顶着一张冷漠的帅脸走出了宿舍楼,走进了露天的训练场。
他要在这种天气里,训练,就像之前规划好的一样。这个规划在未来几个月里都不会有改变,这是他的预计,直到他的体术、魔法和药理都突破到下一个阶段。
但这张脸很快便在雨水的浸泡下失去了轮廓,只剩下一对星辰在水光中闪亮。但这闪亮也不是盲目的普照,而是很快便发现了目标。
他看到在训练场一角的温室门口,正有一个身影在忙进忙出。
欧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好让他能看得更清楚。
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身上也穿着学员的制服,当然和欧诺一样湿透了,齐颈的栗色头发此时也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后颈和前额。只见他——先暂且称“他”吧——只见他捧着几个花盆冲进温室,然后又很快空着手冲出来,再从地上拿起几个花盆,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
这种手忙脚乱的程度绝非正常人能够模仿的,至少欧诺就做不到,他是做事向来稳妥稳重的人。但不知是不是这个少年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如果有也太丢人了,欧诺竟忍不住笑出了声。而且是那种开怀大笑,笑声很豪迈。
这笑声很快就把当事人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有什么好笑的!居然还笑得那么大声!”这声音很清脆,但听起来带着不浅的怨气与愠气。
“抱歉抱歉,看到您的动作,我不过是想起了百兽园里抱着球滚来滚去的角海豹罢了,哈哈哈哈……”
这注定是一个不得安宁的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