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诺从梦中惊醒,已是天明了。
那种记忆中的心绪已被唤醒,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逃避。
也不能说是恐惧吧,但总归是让人很难受的,就像把一桶还没酿成就已被地窖里漏水处泡烂的红酒强行破开,让里面的汁水血一样自然地流出来,伴随着未熟的酸楚与苦涩。
清晨蜂蜜色的曙光从帐篷的缝隙中溜进来,照在欧诺的脸上,从他星空般的眼中映出阴沉着滚动的烈火。这曙光也不吝啬,也分出一些照着他怀中的人。
少女栗色的头发在曙色的调和下柔顺而闪烁,那张恬静的睡脸比晨曦还清澈。
杰斐大概是真的累了,此时睡得很安稳。这种倦态并不是只源于昨夜的遭厄与放纵,而是经年来的疲劳——这骑卫团的几年,她多半没有夜晚的睡眠,这样硬撑着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异样。只是休假时总是一觉睡到下次任务开始为止,醒来也感觉世界分不开真实与虚幻 ,又要积累一定的疲劳才能感觉现实些。
而昨夜太美好了,不只是欧诺,杰斐也觉得像做梦一样。她的心本是像地层内部一个高温高压密不透风的石窟,在里面焙萃着成胎的钻石,而现在这石窟被一些震动豁开了口子——她相信这震动是来自欧诺——外界的一丝丝清鲜愉快侵入进来,把温压都释放出去,让石窟塌坍、粉碎。而钻石虽不是完美的纯粹,但钻石自由了。以明快轻松重构的一颗心再也不会是由浓厚的黑暗几乎凝固,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毁灭又诞生的时刻,她的疲惫便全然释出来,那被陈旧的光鲜填满的空壳干瘪下去,在等待被重新由一份希望和一份美好填满的过程中,她便睡去。
于混境中安然睡去是很困难的,然而有欧诺在她便安心,便做到了。至于说醒来倒是很简单了。
但欧诺显然不想让杰斐是时就醒来,他偏袒她,想让她再休息休息。
而这睡颜,也是绝妙的,令他觊觎的。
偏袒当然会造成……嗯,暂不能说是祸事,多少是麻烦。
“真是的,叫醒我啊!你不是早就醒了吗,这样下去行程会被耽误的……”
“嘿嘿,你睡觉的样子太好看了……”
杰斐已顾不得羞愤了。她在帐篷里快速寻找着行军的物资,又把魔储袋里的盔甲取出来一件件穿上。欧诺甚至都没看清她是怎么把帐篷一拔一扯就收进袋里的。
一旁的队员倒是见怪不怪了——毕竟队长最近总干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他们冷静地看着两人的动向,心里猜测着一向精谨的队长昨晚到底和这小白脸进行到了哪一步才招致如此狼狈的……果然蓝颜祸水真可怕啊。
既然收拾整齐,骑卫队就继续出发了。
其实欧诺是有打算的,算起脚程最多也就再花上半天。到了布肯,暗夜十二卫的列位就要驻留,执行洲府的治安巡逻任务——这种任务一般是很轻松的,毕竟也不会有人光带着一条命,既无身手也无机谋就走上化日下的大街的——所以就算杰斐再睡一个上午,他们也总能在今晚到达布肯。
而现在的行军速度在杰斐的要求下已经是最快的了,既不歇马,也不整休——这多半是为了她自己跑出来作怪的子虚乌有的好胜心和愧疚感——因此骑卫队连同欧诺飞也似地,一齐在午后二时明媚的阳光下到达这座尚被灵族和四方共和国旗帜覆祐的美丽的城。
布肯城,大学城,也是布科缇斯洲的首府。这里有丰富的知识,迷人的美景,当然了,还有暗夜十二卫里一支骑卫队和他们可爱的队长要执行的任务,以及欧诺要去找的地方。
欧诺要去的,是布肯图书馆。在这,大学林立的城市里,图书馆被建在中心,自然是方便各校各派查阅资料。欧诺对这种地方感到安心,让他想起欧都骑士学院的图书馆,一样的古朴而富有知识底蕴。而事实上,它们也绝大多有着关联。
当年欧路汶耶沦陷的时候,学院的图书管理员冒着烽烟和魔族的屠杀,从业火之中抢救出宝贵的文献书籍,逃来布科缇斯。这人现在便是布肯洲立大学的校长,也是布肯城的议会代表。智者克罗福,灵族,但当时还只是骑士学院的区区校友。他于欧诺也是有几分机缘、几面恩惠。
再说欧诺的目的。当年古神降下神谕的时候,在他脑中充入了一段隐语。这隐语据说是神之子战胜魔族的关键,但好像颇“隐”了一些……至少欧诺花费他生来的若干时光还没能找到破译的方法。但随着年龄增长,这隐语的线索也逐渐清晰起来,他开始感到这可能就是某一门上古的、到现在早已失传的语言,但没准哪里还残存一些记录。
要查阅文献以学习语言,在欧都骑士学院的图书馆自然是最好的,但现在的情况大家自然也都知道,那里残余的,除了灰瓦烬砾、断壁残垣,就只剩下痛苦的回忆了。所以欧诺便寻机来到这“学院的碎片”所在处之布肯——在“……之时”终于降临的时候。
然而欧诺越往城市的中心走,却感到越是冷清,甚至到了荒凉的地步了。这里的街道不像乡间的阡陌,从规格来看也该算是繁华,但在午后的闹间,却几乎无人走上街头。
欧诺感到奇怪。在他替母亲分忧而担起一些政务的时候,于布肯的风气也是有所研习的,这里绝不流行在午后繁忙之时大家都避之不及似的躲进自己家里,各人抱成一团……呃,瑟瑟发抖也就算了。总之,这不符合当地的民俗,就算不是生出了什么异变,总也有事情在短期内悄然发生。
而当欧诺凭着感觉往图书馆走去之时,在路途中迎面碰上了几个巡卫。
欧诺心中的一些东西被抽动了。并不是说他有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巡卫抓进牢里过;也不是说于当今乱世这人人自危的境况里,大街上能有巡卫负责任地巡逻、维护治安是一件很稀奇的事,这也是为什么要派骑卫队来的原因——虽然上述均属实,巡逻的稀奇是,抓进牢里也是。
让他兀自感到抽动的,是巡卫的服饰言行。就说服饰吧,不是穿着灵族地界里统一规定的青灰色制服,而是当年欧都巡卫的卡其色制服。若不是他们的行状显示出确实是巡卫,欧诺总会以为这是某种为纪念欧都的殉难者而进行的扮演活动——到一年多之后才干这种事情未免也太晚了——或者说,用他们的语言里还没有被造出来的,他们是在cosplay吧。
总归不是。欧诺相信这些是真正的巡卫,是对得起自己职业名号的巡卫,就像过去他在欧都街头看到的那样。但他依然不解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站定思考,但巡卫们却径直向他走来。
“唉!前面正在谈判,请不要再靠近了!”为首的一个对他喊道,“不是昨天发布告示了吗,这里已经被划为战略驻区了。”
谈判?战略驻区?欧诺感到很不解。他从没有接到这样的消息,还是说各洲现在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自己做出各种决断,而不用向桑沙禀报了吗?
有一种不安的阴云从欧诺心中升起,政治上的事于灵族的现状总是很要紧的。他不是灵族的子民,但至少为了母亲和妹妹,该过问的他还是要过问,该操心的他还是要操心。
这种事情干听是分不出轻重缓急的,他必须掌握所有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