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几何,世界是彩色的。
天空是蔚蓝色,云朵是奶白色,森林是翠绿色,就连晚霞都是茄子紫、香蕉黄、蓝莓蓝等多种颜色,在熨斗的碾压下成了缤纷的样子。
长河的水蓝色到了海里就成了深蓝。
五彩缤纷的世界让罗诗玲很是着迷。
“爸爸,这是什么?”
父亲宽大的手掌之中,托着一粒棕色种子,种子没有光泽,暗淡得像是石子。
父亲只是温柔地轻抚罗诗玲的脑袋。
“这是一粒种子。”
“种子?它会变成什么呢?”
“一朵美丽的山茶花。”
茶花,这是罗诗玲所知的第一种花。
山茶,宛如高山之上的茶,高山则是寒冷与低压,如此的环境定然恶劣无比,可仍有脆弱生命敢于挑战如此险峻之地,这是否也是一种勇气?
“它很坚强,口渴和饥饿也无法打倒它。”
“那什么才能打倒它?”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眸里太多罗诗玲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们把它种下吧。”
罗诗玲如此提议,可父亲确实摇头。
“只有你,这是你的花。”
“我的花?”
娇小的女孩欢呼雀跃,她似乎从来没有属于过她自己的东西,这朵花……是我的!罗诗玲为此兴高采烈地活蹦乱跳起来。
在虚弱的母亲的帮助下,挑出最漂亮的花盆。
然后小心翼翼地讲种子塞进土壤里,浇水,静观其变。
可小孩子哪有这般耐心,罗诗玲只是三分钟后就自顾自去追蝴蝶了。
……
雨后的清晨。
追着蝴蝶的罗诗玲又闯进这片天地。
蝴蝶落在伸出翠绿枝芽的花儿身上,罗诗玲蹲下身子,看着一碟一花的交谈。
蓝色与黑色混杂的翅膀一开一合,枝芽也只是用尽全力去抵御压迫。等罗诗玲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赶忙用手去驱逐蝴蝶,才不让枝芽夭折。
“好小……你会变得很大,开出很多很多花吗?”
“……”
……
“爸爸,流星雨是什么呀。”
“流星是不小心与地球擦肩而过的冰块。”
“可是为什么是不小心呢?”
“因为冰块会和空气摩擦,然后就烧起来,融化了,你瞧,慧尾就是燃烧的结果。”
“唔哇,可是彗星为什么不躲得远远的?”
父亲的露出勉强的笑容。
叹息般似乎是在为彗星感到悲哀。
“因为它无路可选,它只能迎面而上。”
“……”
晚间的星星无比耀眼,它们将漆黑的夜空点缀上果实。
曾经罗诗玲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望着如此美丽的世界,对未来充满憧憬。
她伸出手,想要触及缥缈的未来,凝视着流星落下,又将有哪个愿望得以实现。期待着圣诞夜的圣诞老公公,盼望着饺子里吃出的硬币。
可在流星落下后。
才发现那颗流星没有带来实现愿望的奇迹。
慧星与大气擦出慧尾,熊熊燃烧的燃料是希望和色彩。
它落下来,顺带带走了世间的色彩。
……
“很不幸,是肝癌晚期……节哀顺变。”
“……”
……
一阵风席卷而来。
蝴蝶飞走了,从那娇小的山茶苗上离去。
连花粉都不曾抖下,以后山茶苗要独自面对大风。
从此幸运从罗诗玲的身边离去,那能够扛起天空的高大父亲倒下,随之崩塌的还有一整个家庭,一个仍想着远眺未来的小女孩。
望着手中的山茶,没想到这居然是父亲给自己的——最后的礼物。
罗诗玲从未想过,未来原来如此沉重。
当未来压在她那小小的肩膀上时,竟然差点将她碾碎。
妈妈因为疾病还在床上,年幼的妹妹连话都说不顺畅。
唯独罗诗玲,能够重新挑起重担。
哪怕她才10岁,还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可天灾降临的时候,它才不管受害者的年龄,如果要说世间谁最公正无私,那必然是在其面前众生平等的灾难。
此刻席卷而来的昏暗,从此让罗诗玲的世界掩上悲伤的灰色,犹如燃烧起来的相片,过去被焚毁,现今也只剩下烧焦的残破身躯。
她再也没有时间仰望天空了。
也没办法对花苗进行无微不至的照顾。
也无须再远眺那遥不可及的未来和梦想。
她恨死了未来。
再也不去期待流星的落下。
色彩从她的眼眸里淡去,世界只剩下孤寂的灰白,以及过去自己的骸骨。
再也没有人的肩膀能够托起她,托着她触摸星海。
也没有人会和她交流,从天地诞生,聊到对世界末日的预言。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而她又必须托起别人。
用那纤细而脆弱的手,去托起别人。
哪怕她的双腿和双臂再如何颤抖,也没有人对她说“已经够了,可以休息了,交给我吧。”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
……
雨不断下着,撑着黑伞,穿着黑衣的罗诗玲站在礼堂的入口。
今日是父亲的葬礼,悼念那个伟岸背影的时日。
“真可怜,她还那么小,就没了爹。”
“下大雨啊,等下回去可不方便。”
“她爸还欠我几个钱没还,真是晦气!”
“好像没有席吃……不过也是,她们都穷成那样了。”
“到时候我死了,你们可别办这么吝啬!”
“听说是肝癌死了……你个臭小子听见没!以后别熬夜!”
“你说她们以后该怎么办啊?听过保险公司那边说他的保险过期了……”
“嘿,过期一个小时也算过期!”
“……”
雷声轰鸣。
可罗诗玲再也没有可以躲藏的臂弯。
任凭雨下着,鞋子湿了,眼眶何尝没有湿透?
入了会场,所有人都像是草一般伫在那,僵硬地如同木头人。他们拿着门口发放的纸巾,在司仪的安排下擦拭干燥的眼睑,在悼词达到高潮的时候,垂下头去,可孩子的哭声和笑声却不可避免地打断葬礼的寂静。
庄严逝去,整个哀悼就如同一个过场。
时候到了,司仪开始形式礼仪。
时候到了,众人也规矩地散去。
亲戚送来假哭,保险公司据理力争。
一个人的死亡成为了形式,留在世上的人们关心为何不摆白宴,保险公司也只会拿出一套又一套的说辞来逃避给钱。没有人在意死者做过什么,因为他们只在乎死者会带来什么。最终是一场没有人缅怀的葬礼,一场没有人哭泣的葬礼。
也是,一个普通人的死去,又会激起怎么样的风浪?抽出宝贵的时间,为你准备形式的完美,至少让一切在表面看起来优雅而整齐,就理应要谢天谢地了。
罗诗玲没有哭。
因为泪水早就哭干了。
她抱着那盆冒出些许头角的山茶,漆黑的长发与漆黑的丧服相互映衬,眼神空洞,让她更像是惨白的雕塑。
虚幻的蓝色蝴蝶再度停留在棺材板上。
这回罗诗玲没有驱赶它,反倒希望蝴蝶可以停在山茶上。
山茶现在已经有力气去支撑那蝴蝶,可蝴蝶却依旧扇着翅膀飞向天空。
雨水滴滴答答。
罗诗玲心如死灰。
所有人都可以说,这场葬礼与他们无关。
可罗诗玲不能,因为父亲的死亡夺走了她的全部。
她其实也随着葬礼,和父亲一同死去。
就像蝴蝶飞向远方,她的灵魂又何尝没有随着父亲的尸体,一同焚烧殆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