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时日,她必须独自一人承受这永远的孤独。
让自己这盏亮不起来的烛火成为自己的光。
“区区小女孩……能干得了什么事,娇娇滴滴,滚回家去玩过家家吧!”
外面的世界没有童话中那般美好。至少这里没有真诚的小男孩去揭穿国王的谎言,也没有白马王子拿着水晶鞋一家一家寻找心爱的女人,就连卖火柴都成了难事,毕竟流浪汉可是要被驱赶的存在。
这便是现实。
不得已,她放弃了所有的稚嫩,让自己变得老练,褪去小裙子,换上了裤子和衬衣,还将头发剪短,成了一副假小子的模样。
“搬东西这么不利索!干什么吃的!”
“勤快点!别以为你是小孩就可以偷懒!”
罗诗玲还学会了认错,哪怕错误不在自己身上,但是自己一定要揽下。
罗诗玲从早忙到晚,就为了那养活家人的几块钱。
“……工钱是不是少了……”
“啪”
罗诗玲被打翻在地。
“给你脸了!就你干的那逼样,还想多少钱?撒泡尿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长得嫩了点能当饭吃?!”
抱着少得可怜的工钱,罗诗玲没有怨言,踢着石头,乘着黄昏的冷风回家。
再苦再累也不能抱怨,不然是会被炒鱿鱼的,那样的话就没饭吃……妹妹和妈妈会饿肚子……所以再忍忍,再忍忍。
“总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明明什么都不曾给过,可那朵山茶依旧茁壮成长。
这就是饥饿和口渴都无法将其打败的坚韧吗?
那爸爸所说的……唯一可以将其打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
“滚!有多远滚多远!”
罗诗玲被捏着耳朵,被扔出门外。
她有些难以置信,她分明做事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可为什么还会这样?!
“……我做错什么了?”
“滚!外面在抓雇童工的,我可不想坐牢!你给我滚!我没见过你!”
“求求你……我不能丢了工作……家里我还要养我妈和我妹……”
“我管你养了谁!就算养了二奶都他娘的和我无关!”
拳打脚踢,最后鼻青脸肿的罗诗玲坐在巷子口,仰望着不见天日的巷子顶。
每个人都将阳台往外拓建,明明巷子已经够狭小了,但依旧有人争先恐后地向外扩建自己的领土,让巷子最终不见天日。
人啊,是自私的。
罗诗玲也习惯了这般苦痛的生活。
逐渐麻木,逐渐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她也见识了很多人。
知道一个人是如何被摧毁的。
见证了摧毁人的数百种方式。
也同样看过无数人死去的瞬间。
无论是身亡还是心死,罗诗玲见得太多太多,甚至都要习以为常。她总是认为,这些人的未来就是自己的未来。
此刻,她觉得未来并非是缥缈虚无的,未来甚至可以被确定。
未来也失去了值得期待的惊喜,未来也变得不那么沉重。
毕竟与这些苦难的日子比起来,死亡真是轻巧。
一个人死掉了,就可以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用管。
不用再害怕自己这一步走得应不应该,也无须在每一个夜晚记挂着那些令人后悔的时刻,然后怀着焦虑和痛苦进入永远不眠的夜里。
也不用担心睁开眼就是做不完的工作。
褪去色彩的世界,让罗诗玲快要变成行尸走肉。
罗诗玲站起身,不知道去哪里。
失去工作,没有收入,等待着她的……是死亡。
作为未成年找一个工作,难如上青天,为什么罗诗玲没有早早就从那待遇这么差的店里跑掉,就是因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机会是有限的。
现在,没有机会。
世界的色彩还在褪去,原本还是烧焦般的昏黄,此刻就要成为灰白。
流星是可憎的,愿望是要付出代价的,馅饼也需要一块五才能吃到嘴里,天上只会掉下业主的垃圾。
如此冰冷的世界……如果有谁……
“喂!那边的女孩子!”
罗诗玲满怀希望地转过脑袋去,看见的是一副痞子打扮的粗人。
做人不能以貌取人,难不成这就是搜寻千里马的伯乐……
“身上有多少钱,全部交出来,听话,我可以饶你不死。”
是啊,冰冷的世界又怎会有温柔的人。
罗诗玲攥紧拳头,她站起身,想要往那粗人的脸上挥舞拳头。
可父亲教导过她,打人是不好的,先动手的人往往吃亏。
也时常听说,打输的进医院,打赢的进局子。
“我没钱……”
“少特么废话!”
罗诗玲给一脚踹飞。
“没钱不会找你爹娘要啊!你特么孤儿啊!不会想想办法!真特么脑瘫!我忒!”
娇弱的女孩从地上爬起,她的脸上早就不是刚刚的表情。
一朵山茶就算被风无情地吹着,也毅然将身子长直,分出枝杈,长出叶片。
犹如烈火遇见了干柴,熊熊的烈火在她的心中燃烧。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更不能失去母亲!
这个混混在触及自己的底线!在拨弄她的逆鳞!她原以为退让能够得到海阔天空,可是没有,退让只会换来他人的步步紧逼!换来拳打脚踢!
“道歉。”
“哈?”
“给我妈道歉。”
“我忒,你特么算老几,让我给你那狗娘养的……”
罗诗玲一直以来都未曾找到过自己的特长。
但是她发现自己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她的力气很大,出乎意料的大,这或许就是那商店老板情愿顶着风险,也要雇佣罗诗玲这幼女的原因之一吧。
出拳速度之快,让空气都为之震彻。
衣服呼呼作响,罗诗玲感受到拳头上的阻力。
抬起头,那混混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成了一摊软泥,滑在了地上。
……
回到家,发觉那山茶开始分叉,长出了叶片。
罗诗玲远望那条阴暗的巷子,或许自己可以有新的出路。
……
“我失业了。”
“那怎么办?”
“我想去巷子里,去参加帮派。”
“姐!你疯了!那可是……”
“相信我。”
“……我不接受,你要成为坏人,你也要投身烧杀抢掠吗?”
“不是,我们是做正经事……”
“我不信!原来你和其他人一样,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妹妹!亦舒!你去哪里!”
“……”
……
巷子里暗无天日。
一般没有人愿意来到这悲伤忧郁之地。
可罗诗玲看中了帮派的重情重义,看中了那看似混乱的团体里头残余的人性之美。
见证过太多不忠和虚伪的罗诗玲,被帮派人那兄弟情的热烈所吸引,哪怕这些人被宣传得再如何卑劣和低俗,罗诗玲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欢迎入派,放心我们不干亏心事,让我们兄弟们加油干,争取个光明未来!”
这里的年轻人的脸上都有着对未来的憧憬。
不像是外面的大人,失去了很多激情,成了只求稳妥的谨慎人。
这些人很奇怪,但是最奇怪的是,他们还有梦想。
“真正混迹江湖的人,都是有底线的人,所以我们帮派,不准对女人和孩子动手!”
“我的梦想是英雄,可是我考不上警察学校,政治审查没过……但是我还是要当英雄!枭雄也是英雄!”
“我多打一份工,这个月少吃点,就当减肥,还可以给罗小姑娘余点钱,你看她出那么多力,才拿这点钱是不是有点过分?”
“唉,让我说,让这么小的女孩出来混帮派,这世态……”
“哎哎哎!小心隔墙有耳,你儿子考公考编……可是要查你的!”
“……”
罗诗玲觉得心里暖暖的。
帮派比任何地方都更要有家的地方。
特别是现在与妹妹决裂的现在,帮派已经成了罗诗玲的家。
每当罗诗玲回到家,她都有闲心为茶花浇水,山茶也日渐强壮。
罗诗玲觉得,这回日子步上了正轨。
……
“就你们想当英雄?”
脸上有疤的男子掐住罗诗玲昔日伙伴的脖子,将他们高高拎起,嘴角冷笑。
“江湖是有规矩,但只有一个,那便是弱肉强食。”
“我就喜欢羞辱弱者,因为你们活该弱小。”
“弱小就会失去一切……看到了吗?小姑娘,帮派不是过家家,滚回家去吧。”
伙伴一个个倒下,就犹如是面临海啸,眼前的人脆弱如纸,他们的梦想连同生命被一同踩在脚下,罗诗玲见证了一帮有梦想的人,又在现实的压迫下逝去。
生命很脆弱。
怕死的人抱团取暖。
不怕死的人成为庇佑他人的首领。
罗诗玲也在这时候发觉,力量不仅仅可以用来搬东西。
足够的力量还能争一口话语权,让自己不至于在世间寸步难行,步步受限。
她所需要的,正是话语权。
开不了口的人只能堵在狭窄的夹缝之中,终日不得喘息。
罗诗玲为此将懦弱和软弱全部丢弃。
将自己包装得充满力量。
开始研究时尚和暴力的美学,将自己打扮得更像电影里的混混。
然后用拳头将一切对自己表示怀疑的人打倒。
她成了江湖的传奇,因为她恐怖的力量,众人在她的石榴裙下折服。
正所谓打遍天下无敌手。
孤独地行走在江湖之中,将一位又一位不识抬举的人打趴。
或许她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她用战绩将自己包装,用手下败将宣传自己的威严。
只不过无敌就是如此寂寞。
可她又变成一个人了。
她成立了自己的帮派,将过往弟兄们的梦想整理成帮派的纲领,罗诗玲要将兄弟们的理念延续下去,如此缔造一番生命的永恒。
她的地位越来越高。
可她越来越孤独。
她几乎没有什么心腹,因为她的样貌实在难以服众,只能靠拳头将真理掌握在手中。
罗诗玲的确权高望重。
可她也远离了人群。
果然孤独是要伴她一辈子的。
就像那朵山茶,蝴蝶压着就会受伤,没有蝴蝶才能变得亭亭玉立。
似一朵带刺的毒玫瑰。
可罗诗玲从未见过它开花。
它如此野蛮地生长了如此之久,但也只是伸出花苞,然后在来年将花苞落下。
不曾开花,从未将自己的美艳绽放。
就像是将本心与真我压抑。
但是也没有关系,罗诗玲已经习惯了。
就像习惯孤独般,习惯了山茶从不开花。
已经习惯了。
“……”
……
蝴蝶扇着翅膀。
划着光彩的流纹,闪亮的花粉从蝶翅上散落。
宛如堆肥与骨粉,那鲜美的肥料让贫瘠的花苗感受到勃勃的生机。
“去玩一把游戏吗?”
银白的姑娘如此说道。
“游戏会让你面露笑容吗?”
“我觉得你笑起来的时候,会很好看呢。”
第一次,有这么一位娇弱的姑娘,朝脚踏万千尸骨、端坐在千百万把剑组成的王座上的女王,递来如此邀约。
虚幻的蝴蝶再次到来。
只不过花儿已经长成,开出了翠绿的花苞。
蝴蝶停留在纤细的枝干上也不能压垮花儿,此般的挑逗甚至无法动摇山茶半分。
只是那双眼眸为何如此水灵。
手是如此的轻柔,声音是这样的空灵。
“你很孤单吧?”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玩呢?”
“你喜欢对战吗?”
“跳舞机可是我的领域哦!”
“……”
女孩如此喋喋不休,可罗诗玲不感到厌烦。
她很特别,在这样荒谬的泥沼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一朵不沾染淤泥的莲花?
罗诗玲喜欢她的笑容。
现代人的笑容早已经被生存的压力所剥夺。
人们似乎更擅长哭和皱着一张脸,让嘴角勾起、让笑语放送的方法似乎都要淡忘。
色彩在她的身上浮现。
明明她如此苍白。
却占有着世间最多的颜色。
罗诗玲是充满威严和杀气的,可眼前的女孩全然不惧,将自己当作普通的女孩,发出朋友间嬉戏的邀约。
……
罗诗玲的梦想是成为普通人。
普通地活着,有着普通的家庭,有着普通的人际关系。
可生活让她不普通,她千疮百孔,她如同百废待兴的废池,等待着甘露的到来。
她用拳头争取了所要的一切,却唯独无法夺得人心。
没有夺得好友,没有成为普通的女孩。
“你玩游戏好厉害啊……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那双手,明明就很娇弱。
罗诗玲观察着,自己只需要千万分之一的力气就能够将其折断。
可她哪里舍得。
她小心翼翼地对待,宛如是昂贵又脆弱的青花瓷。
或许在她的心目中,眼前的银白女孩也是无价之宝,是要捧在手心里的宝藏。
“我叫白暮云,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罗诗玲。”
“你的名字很好听哦,我可以叫你玲玲吗?”
玲玲。
第一次听到对自己的昵称。
罗诗玲感受到心脏的跳跃。
世间又有了光彩,白云和黄昏相互交叠,映照出泼墨般的油画。
满溢出来的颜料倾泻而出,在画布上染出浓重的色彩,此般的厚重就仿佛真的将心脏挖出,将里头的内容物倾倒。
双手相互勾连。
十指相扣。
那张笑脸穿越了万千的时间。
古旧的照片燃烧起来,灼烧那过去照片的正是白暮云。
崭新的照片在上一秒洗出,白暮云依旧牵着自己的手,还与自己在跳舞机上嬉闹。
一切的忧郁都在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中排出。
罗诗玲喘着粗气坐下。
偏过脑袋,白暮云同样上气不接下气。
可那只小手依旧与自己相握。
虚幻的蝴蝶不再虚幻,它褪去了光华的外表,又成了平常的蝶,散动着稀疏平常的蝶翅,在天空噗嗤噗嗤舞动。
“你开心吗?”
白暮云扭过脑袋,看见罗诗玲那轻松的表情。
“嗯。”
银白的女孩将脑袋往罗诗玲的肩膀上靠去。
山茶的花香将白暮云盈满。
醉倒在这雌性激素的天堂。
罗诗玲又想起那盆山茶第一次盛开花朵的时刻。
那是黄昏,落幕的骄阳最后一次在云幕上绘画,将临终的作品作出。它将自己一生的狂乱奉献,近乎癫狂地在画卷上泼洒墨水,墨水与墨水相撞,将色彩击散,又汇聚成新的颜色,在毫无章法地混乱泼墨之下,竟成了一幅摄人心魂的画作。
漫天火焰灼烧般的云彩之下。
盛开了此般比烈火和鲜血更为红的山茶。
宛如花瓣要滴出血来,那枝干要长出肉来,它栩栩如生,成了真花。
罗诗玲感受到手上的用力。
那双细嫩的小手将自己握得很紧。
似乎在害怕自己在下一秒就会消失。
可是怎么会呢?虚幻的蝴蝶都能从梦里飞出,哪还有什么事情能将两人分开?
“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她如此轻启唇齿,振动声带,将空灵和甜糯的声音放出。
罗诗玲觉得有些醉意,醉倒在黄昏如酒一般的色彩之中。
蓝色的蝴蝶飞来,停在那十指相扣的双手之上。
轻轻触及手背,如此轻柔,让罗诗玲想起已故之人。
或许流星的确带走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但流星总会落下。
自己只能不断地追逐着焰尾。
向着所有人都逃避着的未来冲去。
蝴蝶扇动翅翼,或许故人从未离去半分。
山茶盛开层层叠叠的花瓣,将脆弱的花蕊展露,将诱人的香味释放。
罗诗玲流下泪珠,滴在山茶之上,这便是花开的奥秘。
蝴蝶展翅离去,罗诗玲拥抱起白暮云,在她的唇上留下一吻。
花瓣落下,将两人掩盖。
唐惜雪让罗诗玲做出选择。
而她现在便将选择的骰子掷出。
命运的摇骰将要决定未来。
可无论未来如何,罗诗玲都将不会害怕。
她选择救赎。
朝那向山茶浇水施肥的女孩,伸出了手,送上了吻。
命运的指针终将指向罗诗玲。
……
“可以让我的山茶花盛开吗?”
在彗星扫过天穹,留下耀眼而灼热的慧尾时,罗诗玲许下此般愿望。
愿望没有被带走,而是被彗星小姐收进袋子里,在她再一次扫过天穹之时,终于是将愿望从天空洒下。
梦想是会被实现的。
就像罗诗玲,此刻将自己的世界拥抱。
在自己的挚爱身上,留下自己的亲吻。
犹如亲吻花瓣般,很轻很轻,很柔很柔。
“我不想离开你。”
“我想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天荒地老、山崩地裂、水淹八荒!”
“永远!永远!像是耀眼的星星那样永存!”
“……”
“我喜欢你。”
“喜欢着你的一切。”
“你笑的时候,你力竭的时候……”
“爱你三千遍也不过分……”
“想要每天都能对你说一句爱你,爱你,爱你。”
“我最喜欢你。”
“比喜欢这片大地还要喜欢你。”
“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