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医院,讨厌充满消毒水的空气,讨厌医疗机器发出的声音,讨厌穿着白大褂的人。每次我来医院,总觉得呼吸会有些困难。
于是我拼命呼吸。
然而消毒酒精的气味会顺着呼吸道遍布全身,弄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我很讨厌如同酒醉般的状态,仿佛整个人都不属于自己。
“检查到这里就完成了。”
我从靠椅上“醒来”,这并非是从睡梦中醒来。从检查开始,我一直在睁着眼睛,意识始终处于一种类似睡眠的状态。在睡眠的状态中,我的脑子在医生的指引下回忆曾经。这是一种被称为“催眠治疗”的治疗方法,当意识清醒过来后,会稍稍记起部分忘记的事。
一位穿着白色大褂的中年女人用电脑记录治疗信息,她头发部分花白,还戴着一副眼镜。
“医生,我现在怎么样?”
“目前的状况来看……还算可以,我和你之前的主治医师聊过,从今天检查来看,要比上次稍微好些。”
那位女医生中间断了好久,像是在想该如何向我描述我现在的身体情况。我很清楚她说这些话的意思,虽然很极端,但要按照她说的相反的话来理解。
“要是能一直保持,说不定很快能治好。我为你先开几种药,缓解一下症状。”
看来情况貌似不容乐观。
我对着她笑了笑,对一个陌生人,还是为我治疗的人,不该露出悲伤的表情。
“是吗,昨天我还忘记已经预约过医院这件事,看来只是我不小心没记住。啊哈哈哈,到时候我的病治好了,我可能还会是个健忘的人。”
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昨天遇到的现实情况,我注意到医生的表情好像沉下去一些。
是不是她不是喜欢开玩笑的性格?我有点害怕破坏她的心情,于是拿上报告单准备离开。
“等一下!”
她略感冰冷且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本能的停住了脚步。我还以为已经惹她生气。
“你的包,忘拿了。”
我随身带的包就放在刚才躺着的靠椅旁的地上。
“啊哦,对。真是不小心,谢谢你。”
我重新走回去,弯腰拿起放在躺椅旁地上的包。
“我正在研究治疗你忘却症的特效药,我一定会治好你,让你变成他们一样,可以过着普通的生活。”
医生的脸上依旧是严肃的表情,让人难以接近。只是在那表情之下,仿佛还有隐藏的慈爱,让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我相信你,劳您费心了。”
我微笑着朝她鞠了一躬,将报告单放进包后离开。
我的身边好像一直都有关心我的人,无论是责编还是刚才的医生,以及那位多年未见的“英雄”。我有的时候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得了忘却症,他们才会出现在我身边。如果我是一个正常人,还会得到这样的幸福吗?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究竟是因为我的忘却症让我的身边聚集那么多关心我的人,还是因为这本是我应得到的?那要是第二种,说不定我的忘却症也是命中注定。
“小姐,你的药。小姐?小姐!”
走神间我听到柜台里的护士像是在喊我的样子。
“抱歉,谢谢。”
我从篮子里拿出我的药,慌乱中把它们装进医院配发的塑料袋里。
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袋子不小心被柜台的钉子挂住,一瞬间药品盒散落到地上。
“啊!”
众人的视线齐聚在我的身上,真的让人很不舒服。总觉得他们好像能透视一般,将我的身体看了个遍,连我有忘却症这件事都能看得出来。
路过的人也瞄了我这边一眼,然后匆匆的从旁边走开。我掉落药的事件并不能过多引起他们的注意,毕竟这里是医院,他们不会因这种事驻足半分。
但或许我会成为他们吃饭聊天时不足为道的笑点。
我咬了咬嘴唇,攥着空无一物的塑料袋蹲下来,一一将掉落在地上的药放进我随身携带的包里。
我的脑子此刻非常混沌,想着许多无关紧要的事。
然而仔细一想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时,又好像空无一物。非常矛盾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干脆大脑直接放空,眼神直接下垂注视掉落在地上的药盒。
这时,一个人的脚站定到我的面前,随即几个药盒也几乎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掉的药。”
我抬起头看向对方,恰巧我视线的后方有一盏灯。微微带着暖黄色的灯就如同是身在天堂般,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像是驾着七彩祥云来拯救我的英雄。
“谢谢。”
我机械的向他道谢,从他的手中接过药盒。被他随手的举动感染,我竟不自觉的把那个路人带入到英雄身上。等到我反应过来时,发现他已经消失不见,而我仍保持蹲着的姿势。
仅过去半分钟的时间,现在回忆过来,我好想并没注意到他的长相,连衣物我也只记得好像是一件淡灰色的外套。
唯一算是注意到,是他取药袋上贴着的“心脏内科”四个字。
好像是一场梦,我把他当做了一直以来寻找的英雄。就如同是一场梦,他转瞬消失不见。
如同梦醒时梦里发生的事难以回忆,我也不记得刚才的他是否存在,还是我自己脑海幻想出来。
我对我的记忆已经到几乎不相信的地步,我从包里翻开笔记本,慌乱的查看里面的内容。
我始终是以蹲着的姿态做这一切,这种奇怪的行为迎来了不少人的注意,我也能感受到别人的视线,可我却没有任何抵触心理。
任他们去看吧,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很可惜,笔记里最新记录是到今天检查前所记录的即将进入医护室这件事。
我一直以来都是将自己确定的事记录在笔记中,尤其是在“初始本”上,这一次,我想打破约束。
我将那本“初始本”取出,从本间取出水笔按出笔芯,急忙在本上写下。
『我好像见到了英雄,我想他一定在这座城市吧。』
这么多年过去,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要是他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肯定也不认识他。但刚才疑似遇到的那个人像是英雄,他的出场也是我幻想过我们见面的方式,毕竟英雄都是在有人遇到困难时挺身而出。
我这么做也是想给自己一个暗示。
我能记住的事情逐渐变少,一个没有多少时间的人,希望这样可以成为后来忘却的我稍微有些想在世间挣扎的动力。
心情慢慢的平复下来,我反应过来自己还蹲在医院的大厅。一股羞耻感涌上心头,我就像是战败的士兵,落魄的逃离名为“医院”的战场。
“呼呼呼……”
我一口气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精疲力尽才停下来。
我身处的位置像是医院附近的一座老旧小区,掉落的墙皮好像在暗示可能很快这里就要被拆迁。
我穿的鞋子带些跟,在跑步下让脚有些发疼。我坐在休闲区的椅子处,脱去穿在脚上的鞋子。
鞋子脱下的一瞬间,脚如同挣脱束缚,很是舒服。不出意外的,脚外侧靠小拇指的位置被磨出了一些小伤口,毕竟这不是运动鞋,更何况鞋子是在最近才买的。
人们都说成年以后就很难长高,但我的身体好像并没有如他们说的那样,还是在偷偷的生长。
我的忘却症同样让我的身体忘记我已经成年,还把我当成孩子。
今天的天气并不太好,阴沉的天空像是随时都要下雨,连我的包里也准备了一把伞。
可当我抬起头看向天空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天空的一处像是被人为撕开般,微弱的阳光从那里渗透出来,照射在我前方的一栋楼。
那栋楼的门,正在我的面前。
要是我是个迷信的人,或许会把它认作为“神迹”,然后为了追寻心中的神踏入那栋即将被拆除的建筑。
很可惜,我并不是那种人。我重新穿上鞋子,然后拿上我的包。
当我自己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身处那栋建筑前。伸手推开带着锈迹的铁门,踏上通往上层的楼梯。
这栋建筑共有六层,顶层的是一扇锁被破坏的木门。我转动形同虚设的门把手,打开那扇门。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一阵风吹来,吹乱了我的头发。
只是这风也只是一阵,随即又恢复如常。
阳光照射在涂着防滑地坪漆的绿色地面上,尽头是黑色的栏杆。栏杆的高度不高,大概只到我的腰间。栏杆边还摆放着几个花盆,花盆里绽放的是白色的彼岸花,花上还飞舞着几只蝴蝶。
在另一侧的墙边立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椅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露出木头该有的颜色。
总之,天台和破旧的建筑完全不搭,完全和我踏上楼梯时所想的完全不同。在我的眼里,那里就像是一幅画,暂停时间的话,而那扇门就像是画框。
犹豫了一下,我迈出步伐,走进那幅画,成为画的一部分。
站在天台抬起头,我伸出右手遮住部分阳光才能正常的睁开眼。周围其他建筑的天台,没有像这里一样,而是一种灰蒙蒙的状态。不远处,是我刚刚在的医院。
不知道我是否完美的融入画中。
“总觉得很适合写进小说里。”
脑子中闪出一个想法,我坐在椅子上,取出写作用笔记本。
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我的笔在纸上滑动。
这次我想以“英雄”作为小说的主角,然后拯救一个患有重病的女孩,然后两个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比较偏向恋爱的故事。
没错,这一次要把他正式加入小说,让他也成为小说的主角。
女孩因为疾病而放弃生的希望。塑造出这样的角色比较难。患有忘却症的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总是会把自己代入其中的角色。可以说书中的角色大部分都是我的一个“人格”。
我并没有任何想要死亡的念头。那么,想要寻死解脱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想法。
“死”的念头在我心中涌现。
尽管忘记许多,但我自认为我的人生是幸福的,所以不可能会有这种念头。
可假如,这些都是我的臆想。
我始终孤身一人,向他人求救也无法得到回应,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没有丝毫光亮。身体逐渐被吞没,直至最后消失。
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颊。我讨厌孤身一人,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我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栏杆,脚步已经朝着那边走去。
一只脚已经跨出栏杆,我脑子已经在告诫身体不要再继续做下去,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
接着,是另一只脚。
我面向前方,双手抓住生锈的栏杆。楼顶的风要比楼下要强许多,我松开手的话可能会被风吹下。我死死的用手抓住栏杆,身后的白色彼岸花在随风摇摆。
我的身体好像被许多人操控般,我的脑子此刻是清醒的,能够通过眼睛看清我在做什么,可却无法控制身体。
我的脚又向前伸出一半,像踢正步似的悬在空中。身体向前倾斜,让我能够看清楼下,六层楼的高度相比现在动辄几十层的楼根本不值一提。
可正当站在这,还是会感到恐惧。
楼下现在没有人,要是我现在松开手,那么肯定会因身体不稳摔下去。不过这样,至少不会伤到其他人。
我紧紧的咬着牙,做好最坏的打算。
“姐姐!不要!”
女孩的声音把我带回到现实,我在她的帮助下,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我急忙的把脚收回,然后身体后移,紧紧贴住栏杆。
嘴里大口喘着粗气,眼睛更是久久不敢睁开。
以闭着眼睛的状态,我小心的移动自己的身体,终于回到天台。
心情始终无法平复。
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做出这种事,还差最后一步,我险些死在今天。
这种体验我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对了,那个声音!”
我是被女孩的声音唤醒,是她阻止了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我走到距离栏杆两三米的位置停下,目光在天台寻找她。
可周围几栋楼的天台上并未有这样的一个人。
她是躲了起来,还是根本不存在这个人?
无暇去顾及她是否存在,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包,只想能够快点逃离这里。还未踏入天台之前,我就觉得这里有些异样。
在我的心里,这层天台是不可能再来第二次。
走到那栋楼外,我抬头回头看了一眼上方。
那里是我刚才站立过的地方。
从下往上看并未有什么恐怖的地方,但反过来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你好。”
在我抬头看上放天台时,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性走了过来,她的手中拿着一叠传单,跨在胳膊的包里也貌似有不少。
“尽管世界并不美好,希望你也可以去热爱它。”
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我一脸疑惑,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塞到我手中的一张传单,一切都解释清楚。
传单的上方写着“STL机构”,中间显眼的位置应该是他们机构的建筑。至于下方,有一行偏小的字体。
“尽所可能,只为陪伴。”
这是一家陪伴师机构,看来是她看到了我在天台做的一部分事情。大概她是把我想成了会需要这个东西的目标客户。
“不是,我只是想……”
在我想要解释时,她已提前一步把我抱住,不断的用手抚着我的后背。
“我都知道,我可爱的无翼天使。现在社会的压力很大,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你内心深处也一定在大声呼唤,我能感受的出来。而且我们STL并不是那种传统式的陪伴师机构,如果有需要的话,请致电我们。我们会竭尽一切,为你选出最符合你的陪伴师。所以,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让你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我貌似是被纠缠上了,还被她起了个奇怪的称号。派发传单的女性如同在给我洗脑般开导我,顺便宣传她所在的STL机构。
“答应我,不要再做出那种事。”
“嗯。”
“还有,一定要联系我们哦!我们会帮助你!”
“嗯。”
再三向她保证,终于将她送走。比起发传单,我觉得她肯定更适合做客服或者接待员。
长长的舒了口气,我再度看了眼被半强硬的塞到手中的传单。
看完服务内容一栏后,确实如她所言,这家陪伴师机构和我说听说的不同。正常而言,陪伴师都是长期契约,一直照顾对方直到离世。而STL机构除去长期契约外,也大致分为日、周、月、年的服务,甚至在拐角,我还看到了半天的服务,选择具有多样性。不仅如此,这家机构还有人工智能机器人来充当陪伴师。
不同于普通陪伴师的高昂价格,机器人的价格要低许多。这算是一种创新?还是说这算是违背祖宗的决定?
毕竟以人工智能机器人充当人的角色,多多少少会让人不放心。还有,机器人真的能做到陪伴师的职责吗?
稍微,有了些兴趣。
但……
“这种东西,我才不需要。”
我自言自语,用手把它揉成纸团,随手将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