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无心之人,如字面意思那样,我没有“心脏”。
我的心脏会间歇性的停止跳动,父母如同提前预知到这个病会发生在我身上一样,连给我取的名字都叫無心。
伴随心脏间歇性停止带来的肉体上的疼痛,无法对于别人的感情感同身受是它带来的附属病症。为了让人不看出来,我却始终要将笑容挂在嘴上,时刻注意周围人的举动。
从我记事开始,便是如此。
父亲为了治好我的“无心”病(因为症状太过罕见,姑且以我的名字来称呼这个病),带我全国各地跑,去无数的医院做了无数的检查,可是得到的答复全都是:这个病我们也束手无策,你去别的医院看看吧。
终于,直到那一次,事情终于出现转机。
“孩子的病症很罕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认识一位医生,他对类似病症有过一些研究,我可以帮你联系他。”
一直阴沉着脸的父亲听到消息后,久违的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看向我,我迟钝的露出机械的微笑。
他是因为我的病有治愈的可能而开心,可作为当事人的我,内心没有太大的波澜。
只是在内心默默地说了句。
终于...可以摆脱了...吗?
当天,迫不及待的父亲带着我,花费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到另一座城市。长途的路程对我而言司空见惯,我们经常会这样,一天辗转好几个城市。
我享受旅途的过程,坐在开往未知城市的列车,周围都是人们的声音。从开始觉得吵闹,到慢慢去习惯。
我从人们的对话中了解他们的内心,无法拥有感情反而让我更了解别人的感情。只不过对他人而言复杂的内容在我这里,简单到是用文字概括。
开心,愤怒,悲伤……
每个人的对话与表情中都有潜台词,可能是一个字一个词,也可能是简单的一声叹息,视线的一次偏移。
人心很复杂,也很简单,无心症带来的不完全是坏处,要不是它会威胁到我生命,我不会那么想去治疗。
“孩子的病和我之前遇到的一位患者很相似。”
将在各大医院检查的报告递给医生,他仔细看完后说道。在他打算继续说下去时,他看了我一眼。
“小朋友,你去外面休息会好吗?我和你爸爸说件事。”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懂他接下来的想说是不能让我听到的内容,大概是这个病对我有何种影响,如果不治疗的话能活多长时间等等。
即便我的心里做好自认为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了让他们觉得舒心,我还是乖乖的离开医生的办公室,坐在门外的长椅上。
每个医院都非常相似,空气中满满的酒精消毒水的气味,这个味道我并不讨厌,我时不时都会深呼吸一口气。
酒精的气味能让我大脑稍稍麻痹,暂时将感情从抑制状态中剥离开。每当这时,我照例环顾四周,开始进行对感情的学习。
医院内的气氛比外界大多数地方更要抑郁,行动缓慢的病人,行动迅速的家属。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他们的心情可以归纳在一个大范围中。
医院少有能看到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也当然,毕竟这里是产生苦痛的地方,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灵上。
心脏部位微微开始发痛,我急促的呼吸起空气,非常贪婪。
疼痛抵达一个临界点前,我深呼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这是剧烈疼痛开始前的预兆,一般轻微疼痛开始的半分钟后,会有约十秒钟的剧烈疼痛。从多次的疼痛经历中,我总结出来的经验。
心脏停止跳动,剧烈疼痛开始。
我蜷缩着身体,用比较舒服的姿势应对。我闭上眼睛,紧紧的咬着牙,用鼻子大口呼吸,希望消毒酒精的气味麻痹我的神经。
这十秒钟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间,比二十四小时都要漫长。每一次疼痛,仿佛经历一场死亡。
我很庆幸,这一次我又活了下来。
也很难过,再过二十四小时,我会再度经历疼痛。
疼痛过去,我长长的舒了口气,擦去头上的汗滴,重新坐直身体。疼痛像是没有发生过,别人也不会知道,刚才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父亲恰好在这个时候出来。
“不要担心,医生说他会想办法帮我们,他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听他说这个病有很大的治愈可能。”
明明是在鼓励我,他的声音却很无奈,又很悲伤。
“那就好。”
我再度露出机械的笑容。
“医生让我们来定期检查,为了帮我们省钱,还说会利用空闲的时间在他家进行。”
在一张报告单上写着一个住址,我不知道为什么医生会这样做,正常而言医生私下是不会和病患见面。
父亲将写有地址的那张报告单叠好装进口袋,其余的直接扔进垃圾桶。他摸了摸我的头,挤出笑容温柔的对我说。
“走吧,我们回家。”
医生一定是在里面对父亲说了什么,肯定是和我相关,绝对不止是无心病那么简单。我不确定他能否治疗好我,但他已经是父亲最后的稻草。
我走在父亲的身后,微微抬起头看向他的侧颜。他抹了一把眼角,像是注意到我在看他,他侧过头冲着我笑了笑。
笑容并不代表开心,而是悲伤。
可...悲伤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摸向自己的心脏,感受他带来的轻微跳动。
其实我知道治疗我疾病的一个方法,“STL机构”开发出一个装置,将它植入心脏后可以维持心脏运行。
心脏植入装置以后,人还会是人吗?
这是值得思考的地方。
它不像心脏起搏器那样,安装在胸部皮肤下。装置是需要安装在心脏当中,破坏原本的结构后重新生长。
类似于换了颗心脏。
换过心脏仍需要装置进行运作才能带动,否则到头来还是会死。
装置的植入等于是将生命交到别人手中,还只是缓解无心病的发作,并不能治愈。
原本它发明的初衷是使用在机器人身上,开发新的陪伴师服务。装置内加入储存卡可以保存陪伴师与客户之间相处的画面,对客户的家属而言,这会是客户为他们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从医生的口吻中我听得出来,我还能再活十年。借助装置,最多还能再续命一两年。
至多十三年,便到我沉睡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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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和医生的见面是一周后,父亲和我说他姓原,还让我喊他原叔叔。
在医生的家里他为我做了各种检查,还贴心的问了我一些身体上的问题,譬如有什么不适。
大部分的情况我没有隐瞒,其他医生的检查报告中也有说明。至于对无法理解他人感受的问题,我刻意将它隐瞒了下来。
“我明白了。”
医生一边听一边记录,看他的样子,之后还是会和我父亲说些什么。
“我想去上个洗手间。”
这一次没有等到医生先开口,我找了个理由先离开这个房间。
满房间检查仪器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这里也没有像医院那样消毒水的气味。让我感觉不是医院,更像是一个实验室。
我在做的不是检查,而是被实验的小白鼠。
“嗯,好。洗手间在出门后斜对面。”
医生没有抬头,看着手中的检测报告。在父亲的注视下,我轻轻的把门打开,离开后再度合上。
呼……
算是松了口气,压抑的气氛在离开房间后总算消失。我没有按照原本说的那样去洗手间,毕竟那只是个我可以逃离房间的幌子。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了放在电视柜上方的照片。照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不用猜肯定是医生的全家福。
照片拍摄地像是在游乐园,他们全部都露出笑容。
然而我却看出,其中有一个女孩子,她的表情和其余三个人有些不同,好像是刻意挤出来的微笑。
像我平时一样。
“虚假的笑容。”
我看着照片中的女孩,心脏猛的跳动下。被吸引一般,我抬起头看向一间合上门的房间,默默放下手中的相册,向它走去。
除了刚才我待的房间外,它是医生家另外一个合上房门的房间。我知道没得到允许进到别人的房间是不礼貌的行为,而当我站在房门前时,脑子像是被人操控。
我把手缓缓放到门把手上。
推开房间的门,这是我与她第一次相遇。
炎热的夏天里,她开着空调的房间很凉韵,适宜皮肤的温度吹在我的身上。她房间的窗帘拉着,但阳光还是从白色的帘子里透出,照亮整个房间。
带着些许朦胧感,穿着白色裙子的她坐在床沿。
她的皮肤很白,齐肩的短发。她微闭双眼,戴着耳机,听着放在手里的随身听,丝毫没有察觉到打开门的我。
她像是出现在画中的人。
我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走进房间。我被这幅画面吸引,更是被身处画中的她吸引。
真人不同于照片上的她。
少女散发出的神秘感让我着迷,我被她深深吸引。
明明她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一切是那么普通。
可当我见到她时,我的心脏跳的非常厉害。
意识不自觉的操控身体迈出脚步,有些恍惚的我踏入那幅画面中。
房间的桌角和床角都用泡沫制的包角包裹好,像是担心她会摔倒受伤。
房间正中地板上摆放一张地图,我蹲下身子看向有些磨损的地图,上面有很多我去过的地方。
去那儿都是为了治疗我的无心病。
当我抬起头时,我发现少女已睁开眼睛,此刻正盯着我这位闯入房间的不速之客。
看到我发现她正在看着我,少女取下戴着的耳机,像是听我辩解,眼神有些伶俐。
“我是...”
“你是我父亲的病人。”
“你怎么知道?”
“他偶尔会把病人带回家治疗,他们大多和你一样大,只不过...他们从未进过我的房间。”
少女的语气有些严肃,眼神却又非常空洞。我能看透很多人的内心,可没有办法看透她,因为她所散发出来的表现太过于矛盾。
明明是两种不该同时存在的状态。
“呐,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少女没有立马怪罪我,看来她并没有因此生气。
“嗯,算是吧,我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过太长时间,但去过非常多的城市。”
“这样吗?”
少女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在地图的另一侧蹲下。
“那你能和我说说你去过的城市,那里是什么样吗?我生病了,没有办法离开房间。”
少女的语气变得平淡,平淡中多了些寂寞,寂寞是无法被隐藏。
“你对哪些城市感兴趣?”
我等着少女指出她感兴趣的城市,然而她半天没有回答我。我抬起头看向她,发现她正死死的盯着我。
“怎么了?”
“那些人听到我生病后都会立马离开房间,你和他们不同。”
“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也生病了。你也是病人,那我希望能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到你。”
在第一次见到的女孩子身上,我产生了共情的心理。是因为她生了病,还是因为她本身?
想要帮助一个人的心情是这样的吗?我不太讨厌。
我的回答不知道能不能让少女感到满意,她没有把我赶出房间,那应该没问题。随后,少女指了指其中一座沿海城市。
“这里的气温很舒服,晚上也不会觉得炎热或者寒冷,走在路上能够感受到迎面吹来的海风,嗯...有些湿湿的,海边会有很多人拍照……”
其实我待在那些城市的时间最多只有一天,根本无法深入去介绍,只好把自己的感受和看到的告诉她。
少女在我介绍期间一直没有说话,她乖巧的听着我略显蹩脚的表达,让我不会有任何负担。
“原来你在这。”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父亲推开房门站在门口,医生也同样站在他的身边。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女儿休息。”
“没事没事,小孩子玩一玩也挺好,一个人待着挺无聊的。”
“是啊。走吧,我们回家了。”
我和父亲站在医生家门外,医生和少女站在门口送我们离开。
“你下次还回来吗?”
少女开口询问,我也不清楚,只能抬头看向父亲,看看他如何回答。
“嗯,会的,下周我们会再来打扰的,医生。”
“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我叫原忆。”
少女听到父亲的答复,小声说道。
“我叫無心。”
“那我等你下次再来帮我介绍新的城市。”
“好。”
离开时我回头看向她,她挥手向我告别。
“看来你交了个朋友。”
“嗯。”
“多好,希望你们可以做永远的朋友。”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有些奇怪,当时的我还在回想原忆和我的告别,还没有注意到奇怪之处。
回到家后,我立马去寻找介绍城市该用的方式,期待下次和她的见面。
接下来的每一周,我都会去医生家做检查,检查之后就会去原忆的房间找她,为她介绍她想了解的城市。
有的地方我可能只是路过,但在家我做过功课,事先了解过那座城市的情况。
有时她会指出一个曾经我说过的城市,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想听我对那座城市的补充,到后来我才明白。
原来是她生的病是有关记忆方面。
正如我取名为無心而“没有心脏”,她取名为原忆而“没有记忆”。
我们俩的相遇,或许是冥冥注定。
当我知道她的病之后,每次见面我都会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希望她不会把我忘记。至于那些曾经说过的城市,只要她想听,我是不介意为她再重复一遍。
我和她作为朋友的关系,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
“今天我把我去过地方的车票带来了,你想看吗?”
“嗯。”
“那你等我下。”
我离开原忆的房间,前往医生的工作室。其实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去,可装着车票册的书包还在那里。
我走了过去,悄悄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准备进去时,听到了医生和父亲的对话。
“从这段时间的检查来看,两个孩子的各类生物信息很匹配,治愈肯定有办法,至少...能活下来一个。”
“医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愿意看到哪个孩子离开。”
“但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两个孩子都会死。如果你同意,至少可以活下来一个。”
医生说话这句话,房间沉默了许久。之后,是父亲率先开口。
“要是哪个孩子先离开的话,用他为另一个孩子治疗吧。”
只是只言片语,然而信息量非常的大。从父亲和医生的对话来看,好像我和原忆的病有治愈的可能,但得用另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来治疗。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居然听到从父亲口中说出的那种话。
我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我明白身体是在为我传递的名为恐惧的心情。
仿佛整个世界崩塌,一时间无法接受它。
我看向原忆的房间,原忆恰巧从房间出来,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他们交谈的声音,一定也被她听见。
现在的我无法再去面对她,从两个人口中说出的选择,让我完全无法接受。
混乱的头脑,渐痛的心脏。在心脏发出剧烈疼痛之时,我转过身跑离医生的家。
我知道我无法面对的,除了原忆外,还有我的内心。
深根于心脏之中,名为“胆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