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居然搬了回来,怎么样?一个人在外面住很孤独吧?”
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上午,我带着简单的行李重新搬回公司宿舍。当时钱来正在吃早饭,看到我带着行李出现,他脸上先是诧异,然后笑着和我开起玩笑。
“你回来的正巧,再迟一点你可要被锁在门外。待会,我还要去看护那位老大爷。”
钱来说的老大爷是之前和我有过矛盾的人。
回到宿舍前,我路过便利店,把我租的房子的钥匙交给了原雨,确保有人可以照顾原忆。
“喂,你不会是和那位作家小姐吵架了吧?身为陪伴师的你,怎么能和客户发生争执。”
“抱歉。”
在陪伴师工作岗位上这么多年,钱来锻炼出从对方细微之处猜测到发生过什么事。他的观测方法基于人的内心所呈现出来,是我无法触及的领域。
“要是她投诉你,估计是要扣工资和写检讨了。最近公司对于客户的投诉查的可非常严格,如果可以,我还是建议你去和她道个歉。”
“貌似她不会轻易接受我的道歉。”
擅自查看别人的记忆,是无法轻易原谅的事情吧?
“哎,你这家伙,是对客户做了多过分的事情。”
钱来用手捂着头,不停的叹气,放在桌子上的早餐也没再吃下去。自我离家开始,这么些年他像长辈一样教育我。
作为“家人”的他自然不愿意看到我在工作上犯错。
我如同是犯错的孩童,站在一旁听的他对我的训诫。
“待会我去找我女朋友帮忙,看看能不能让她帮忙劝一下,至少不要投诉你。公司最近好多一批人因为各种原因被辞退,你也知道,你的身体可不能被公司辞退。”
安装在心脏中的装置,得依靠公司提供能量。作为员工,我自然会有理由得到公司的帮助。要是被辞退,公司大概率会停止对我身体中的装置提供能源供应。真变成那样,我要在医院的床上度过余下的时间。
“嗯。离开前她也说了,没她的要求,不用再去了。”
“那难办了。”
公司美其名曰为了保证员工安全,会在工作期间要求上传工作日志,其中需要客户每日签字以及每日工作等细节。要是公司后台检测出不符合要求,会致电给客户询问原因。
要是没有办法去担任原忆的陪伴师,自然也无法上传日志,最后系统检测出来,到时候还是难逃惩罚。
好像无论哪个办法,公司最后都能查出来。
钱来的手机响起,是提醒他今日的安排。
“明天我身体可能不舒服,看来得请个病假。”
他一边自言自语的说着,一边登录公司的后台。没过多长时间,我的手机收到一封邮件。
邮件的主题是工作转交。
钱来把他的那份工作转交给我了,至于原忆的一份,他通过自己的权限,修改日期,排把它在他转交的工作之后。
“直接改日期会被系统检测出来,你最近休了那么长的假,不能再用请假当幌子。刚刚发的邮件你也看到了,那老头可是你上次惹生气的那位。不过根据我最近和他的相处来看,虽然他脾气有点爆,只要顺着他的心意来,他不会太刁难你,等到时候见面先对上次的事道歉。”
钱来为我想到了解决的办法,通过叠加工作和修改工作日期,让那位老人的工作顺理成章的排在原忆的工作之前。至于钱来的病假更不需要担心,病假的批准是部门的领导,恰巧他正是。
“简单的请个几天,肯定没问题。好歹我也是在公司工作了这么多年的老员工。”
转交工作结束后,他又给某人发送消息。
“我女朋友那边我也对她说了,明天那位作家小姐好像有新书需要去编辑部商量,到时候她会帮你说点好话。等到她稍微气消一些,再去和亲自和她道歉。”
“是,谢谢你。”
钱来为我做出最好的应对办法,一直以来,我从他那接受过太多太多。听到我的道谢,他吃完早餐的最后一口,点燃一根香烟。
“听你道谢,还怪肉麻的哩。”
工作的转交需要延迟一天,由原本的陪伴师和客户说明后再进行。当天我待在公司的宿舍,躺在床上一整天。
(这间房子怎么有一把上锁的柜子?里面是你的东西吗?)
晚上的时候,原雨发送来一条消息,我想起那个上锁的柜子里放着的是客户赠与我的记忆存储卡。
(是,我明天会来处理。)
第二天中午,在与那位老人见面之前,我又去了一趟之前租下的房子。
“这间房子是你之前住的地方吧?不然你也不可能会有房间的钥匙。”
“是。”
“那我上次问你知不知道姐姐搬到这里时,你没和我说实话?”
“我也有自己的工作,以前碰到过她。知道她住在隔壁后,我不也告诉你了吗?还把房子让了出来。”
此乃谎言,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她要搬到隔壁,又假装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她单方面相处一个月的时间。
她觉得我的话没什么漏洞,变得哑口无言,反倒我像是站在合理的一方。
“是我多心了,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还把房子让给我。可你现在住有的地方吗?”
“公司的宿舍。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顺利取回装有存储卡的相册,我不太敢再多在这待一分钟。在这里的每一分钟,我都会因自己的谎言感到身体不适。
关上房门,我看到一位外卖员交给隔壁一份东西后匆匆跑下楼。
原忆家的房门没有立马关闭,我装作不认识她一样,朝着楼梯间走去。
路过她家门口,我与在门口的她对视一眼。她头发有些凌乱,黑眼圈比平时重了许多。
今天的她,看上去双眼无神。
这两天的时间,她经历了什么?造成她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莫非是我?
一想到这,我的心脏又痛起来。
我很想停下脚步和她道歉,可身体并未做好准备。我的身体和脸上的表情是被人操控般,紧绷着脸,加快步伐从她面前走过。
转过弯角,操控我的感觉才逐渐消失。我背靠着墙,慢慢滑落在地上坐下。
我的眼睛很难受,可我并未像正常人那样,因为自己的过错流下泪水。
真的...很对不起。
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脸,小声的对她道歉。
我明知道她不可能会听见,回应我的只有寂静的空气。
▼
“你小子终于栽到我手里了。”
病房里,老人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察觉到有人进来,他熟练的推动轮椅面向我。他的脸上并没有那种因生气产生的紧皱眉头,看上去有一种赢得对局后胜利者的喜悦。
“我是您新的陪伴师,对于上次见面时我的粗鲁,容我向您道歉。”
见面后我按照钱来说的方式,先是和老人道歉。听到我的道歉,他脸上的表情逐渐阴沉下去,胜利者的笑容从他的脸上逐渐消失。
“哼,你小子别以为道歉解决,我可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好糊弄。希望你昨晚睡了个好觉。”
早在来之前我听钱来说过,老人申请的陪伴师服务有夜间服务。
比起在白天,他的病症要在夜间严重些,更需要照顾。
昨天钱来也提醒我要睡个好觉,可我并没有听他的话。
不是我不想睡,而是无论如何无法入睡。心中像是有许多块石头,一直压着让人喘不过气。要是想要搬开它们,反而会把心脏压的更痛。
老人的生活非常单调,大多数时间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景色,除去吃药的时候我和他说两句话,其余的时间他一言不发。
等到下午的时候病房的气氛变好一些。老人的家人会来探望他,每个人脸上附和着笑容,并且还会陪老人说说话,只是说话的氛围总觉得有些奇怪。
“爸,我记得昨天看到的陪伴师不是这个人吧?你咋又换了?”
男人看了看我,一脸嫌弃的表情。好像是因为我这个外人在这,耽误了他们家人的相处时光。我识趣的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保温瓶,找个理由准备除去避一会。
“你干什么?”
老人正在和他的孙子玩,看到我拿起保温瓶后喊住了我。
“我去打点热水。”
“放下,谁让你打热水了?没事干就去那边坐着。”
没办法,他不让我离开,我也只能放下刚刚拿起的保温瓶,乖乖的到靠近门的座位上坐好。为了不打扰到他们,门口的座椅是病房中我能选择的最远距离。
训斥完我后,老人才回答刚才他儿子提出的问题。
“之前那位陪伴师生病请假,他们公司为我换了个新的。”
“原来陪伴师也会生病。幸好提前换了,不然出事麻烦了。不过,爸,我看这个人有点呆头呆脑的,能不能做好啊?要不我让华子来照顾你,反正她在家也没事干,还能让你少花点冤枉钱。”
“哥,你别瞎说,咱爸身体好着呢。而且咱爸也不是老糊涂,再怎么有钱,也不会多花冤枉钱。是吧,爸。”
对于他孩子们的话,老人无动于衷,他像是听不见般,也或许早已习惯。
他现在只一心用玩具,逗身边的小孙子玩。其他人在他眼中,仿佛不存在。
“爸,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他们坐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下午四点钟左右准备回去。老人面带笑容的和小孙子道别,脸上流露出的笑容非常真实,在我看来,那应该是老人发自内心的笑容。
等到他们离开病房,老人的表情从笑容转为冷漠。
看来是我的存在让他感到很不愉快。
“去,帮我打壶开水。”
老人指了指桌子上的保温杯,对我下达指令。
我拿起保温杯离开病房,在路过医生办公室时,我听见医生正和刚才来探访的老人的亲属谈话。
“老人的病情非常不乐观,目前需要换别的药物。我这边提出两种药物方案,一种是国外的特效药物,治疗效果较好,不过价格会偏贵一些。另一种是国内生产的,药效比国外的特效药差些,但价格也相应较为便宜。得看你们家属要选择哪种。”
“特效药贵到哪种程度?”
“一个疗程是一个月的时间,每周需要打一次针,一针的价格在五万块左右。要是老人身体与药适配,只需两个疗程便能够很好的抑制住病菌扩散。简单来说,只要用两个疗程,能够让老人多活几年时间。”
“一个月按四周算的话,那得四十万啊?你说,爸那有这么多钱吗?”
“咱们几家凑凑,差不多有吧?”
“医生,这药真的有那么管用?”
“不能说百分百,差不多也有个百分之五六十,其余的还得看老人的身体如何。”
“那要没用,这几十万不都打水漂了么?”
紧接着,医生的办公室里叽叽喳喳的都是他们对于药物的选择展开讨论。我没有再在门口偷听,人家家里的事,哪轮得到我来插手。
“怎么打个水都这么慢。”
等我回到病房,老人对我大声询问,我这时才想起刚才出去的目的。
“抱歉,开水房没热水。”
“没热水不会去别的楼看看吗?”
“是,我现在去。”
“算了,算了。”
我准备再度离开去打热水时,老人拦下了我。
“他们都走了吗?”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
我没有回答太多,我听到的那些内容,还是不要和他说比较好。
“我知道了,水瓶放下吧,我现在不想喝水。把我扶到床上躺着,我有点累了。”
听从着老人的指示,像是为之前所有客户服务那样,我做的陪伴师的本职工作。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头子不好相处。”
“不会。”
“说的是假话吧。我也知道自己的脾气,生了病脾气就容易变差。尤其是在老伴死后,看到那群混蛋。一个二个巴不得我早点死,他们好分家产。”
说着,老人从病床的垫被下拿出一张银行卡。
“他们不知道,我把银行卡藏在他们刚坐的地方。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存了多少钱。我悄悄告诉你啊,其实这张卡里可是一分钱都没有。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早在入院之前我便把钱全都捐了出去。等我死后,他们看到这张卡的余额,大概都会起的要挖我坟吧。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从开怀大笑转到悲伤流泪,原来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
我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他接过后放下其中一张,只用一张餐巾纸擦拭脸上的眼泪。
“小时候的孩子们是那么可爱,老伴死后全都变了,是我的问题,是我教子无方,为什么当初死的人不是我……”
老人哭诉着,把我当做树洞对我倾诉。
从他的倾诉中,我大概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多年以前,一场车祸夺取他妻子的生命,当时作为驾驶员的他活了下来。男人用赔偿的钱开了家小店,没想到规模越来越大,后来又赚了一笔钱。
因为母亲的死亡外加他用那笔钱赚到许多钱,他的孩子们从不满变成怪罪,把他当作害死母亲的凶手。
“明明我是正常行驶,是对面的车子突然撞过来。我不也废了两条腿,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老人捶打在车祸中失去知觉的双腿,我关好病房的门,让他可以尽情宣泄。
夜晚,躺在床上的老人不断传来咳嗽声。事先了解过老人病情的我知道,夜晚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为老人倒了杯水,喝完后稍微好一些。
“老毛病,一到晚上就这样。我一直在想,这是不是她对我的惩罚,怪我当初害死她。”
“你不是凶手,她不会怪你。”
“哼,谁知道呢,现在反而觉得不如让她怪我,至少让我的心好受些。”
“你的心脏不舒服吗?”
“是啊。”
“那这是心痛吗?”
如果心脏不舒服便是心痛,我每天都有体验心痛的滋味。
“不,物理上的疼痛和心理上的疼痛是不一样的。心理上的疼痛,要比物理上的更痛。而且它不是瞬时性的痛,而是长久扎根,一直持续的痛。”
老人以他过来人的身份为我解释,我好像有些理解,又感觉我理解的很模糊。
“算了,我累了。你也去椅子上躺会吧,今晚大概不会再发作了。”
我靠在椅子上,不敢入睡,闭着眼睛算是休息。耳朵里是老人传来的轻微咳嗽声,持续一个晚上。
▼
“检查身体真是麻烦,明明没什么问题,医院就是变着法子想收钱。”
早上的时候,我推着老人,往返于各个主楼的楼层之间进行检查。
“到头来,医生看了片子还说什么大碍,又让我去换一些新药。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作为病人的我都听不到实话。小子,回头你去医生那给我问清楚。”
老人手中拿着CT自顾自的查看,分析自己的病情。
病人反倒像是老医生。
轮椅后面的布袋里放着刚取出来的药,我看了一眼药品的价格,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使用便宜的解决方案。
我没有对老人说昨天听到的事,老人对于新药和检查的抱怨,我也装作没有听见。
“药取到了,我们回病房吧。”
“好,刚说的事你别忘了。”
老人摘下老花镜,把CT装进袋子里。我推着老人准备离开主楼,准备回到住院部。
医院的大门处,一辆救护车停在无障碍通道处。救护车停下来的一瞬间,副驾的医生下了车,把救护车后车门打开。
车门打开以后,我看到从车下下来的人是空白。
尽管戴着口罩,那身材与肤色我是不会认错。
医生推着担架从我身边走过,尽管只是那一刹那,我看出那躺着的人像是原忆。
医生带着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没有任何停留。我停下脚步朝着后面看去,他们已进入主楼,消失在我的眼中。
那一瞬间,我以为是自己看错。
“你怎么停了下来?”
“没什么,刚才看错了,以为见到了熟悉的人。”
“你是说那个褐色皮肤的小女孩?”
老人在提醒我,我并没有看错。
“看上去是挺急的,不知道担架上躺着的是不是她的家人?”
我的手随着老人说的话开始颤抖,有些不相信他说的话,我再次回头朝着主楼的门那边看去。
“莫非担架上那个人你也认识?”
“或...或许吧。我也不确定。”
“放不下心就去看看,确认不是的话不是更好吗?”
“可我的工作……”
“现在还提什么工作,你脑子怕不是机器做的,人又不是机器,哪有这么多条条框框限制,你那么死脑筋做什么?我单方面宣布解除你,给我换回来之前那个小伙子,他可比你有趣的多。”
老人自己用手推圈推动轮椅。
“我自己随便找个人把我推回去,你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最后送你一句,别被自己定的规则控制,稍微灵活一些。”
当着我的面,老人随意抓住了一位路人,问他是不是陪伴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让他帮忙送自己回病房。
这一套操作下来,像极当初我与他第一次见面。
对方推着老人离开,我转过身用最快的速度奔进了主楼。
急症室没有原忆的踪影,听那里坐班的医生说,刚才那位病人送过来后,便有医生前去治疗,现在应该在手术室。
手术室位于医院的十六层,电梯门口又站满等待的人。不愿意在等待中浪费时间的我,选择推开楼梯间的门。
我在楼梯间里向上冲刺,束缚住我的外套不知被我扔在哪一层。呼吸愈加困难,身体在酸痛到一定阶段后开始变得麻木。
最终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气喘吁吁的抵达手术室。
站在门口的有空白,还有原忆的父亲。
那把她带走的人,大概率是她的母亲,而她正在手术室中抢救她的女儿。
手术室外的两人注意到我,原忆的父亲刚想开口,空白在他开口前冲到我的面前。
她用双手拽住我的衣领,对我大声质问。
“你不是她的陪伴师吗!?在她昏迷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空白的声音引得部分人驻足,更有护士上前提醒她这里是医院,注意不要影响到其他病人。
她咬了咬嘴唇,有鲜血从她的嘴角处流下。她松开拽住我衣领的手,擦拭掉嘴上的鲜血,回到长椅坐下。
等到她离开,原忆的父亲才上前。
比起她,我更愧疚面对他。
明明在不久之前我还答应过他,要帮他照顾他的女儿。没想到这么快,我就失约了。
“是那孩子叫的救护车。”
他没有怪罪于我,开头说了经过。
“听她说,忆好长时间没回她消息,她有些担心,结果到她家发现门没有锁,忆昏倒在地上。昨晚忆去找过雨,我还没敢和她说忆昏迷这件事。”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最后失声痛哭。我呆站在原地,没有安慰他,也没有为她哭泣。我看向手术室的门,那显着红色灯光的字。
此时我唯一能够与他们共鸣的,只有心脏上传来的疼痛感。
不同于平日物理上的疼痛,这一次貌似无法用药来缓解。